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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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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不!『外抗強權』是我們的口號呢。不過我們主張用合理的手段。我們又主張分別而論。不問如何的專門反抗外國人,我們不贊成。」 於是來了長段的議論。李無忌把上講堂的姿勢完全拿出來,越說越有精神,然而梅女士卻有些倦意了。她耐心地等候到李無忌的熱談表示了稍稍的挫頓時,就硬生生地插進了一句: 「現在我一定要回去了,明天要搬家哪。」 李無忌異樣地站起來,向牆上的掛鐘望了一下,又回過來瞧著梅女士的臉,然後慢慢地說: 「明天什麼時候?下午罷?我來幫忙。」 梅女士很委婉地辭謝了這太殷勤的幫忙。李無忌卻又要送她回寓。當然梅女士沒有什麼不願意。可是到了謝宅門前要分別的時候,李無忌突然抓著梅女士的手,吐出最後的勇氣來: 「後天我來拜訪你的新房子。我相信在這新地方,有新希望,梅呀!」 門燈的光落在李無忌臉上,照見他的眼眶邊有些紅,他的嘴唇有些顫抖。梅女士只能溫柔地微笑。她實在不知道還有沒有比這更適當些的表示。 又過了兩天,黃因明方才抽出工夫來和梅女士搬進那新屋子。在天井裡拾得一張李無忌的名片。這位熱心的朋友昨夜已經來過了。 粗粗布置好以後,黃因明就告訴梅女士,不要把這住址「太公開」。梅女士驚訝地睜大著眼睛,很躊躇了一會兒,方才說: 「讓一個人知道。不要緊罷?如果你早說要秘密,我也可以不對他說。但現在,他已經知道,而且比我們先來過了。」 「那個姓李的名片就是他麼?」 梅女士點頭;隨即反過來說: 「為什麼要秘密?」 「無非是怕客人來多了不得清靜。」 「那麼,這個姓李的不過偶然到上海玩玩,至多來一兩次罷了。」 黃因明放心地一笑,也就不再追問。梅女士卻感得幾分不自在。她看出黃因明的所謂「恐怕不得清靜」是隨口搪塞,還是不肯坦白;同時她又反省到自己的行為很可以被人家看作嘴快輕率。「怎麼我近來變了呀!這樣失神落魄,沒有一點精密的計算?」她心痛地想。她給自己許多答案:因為是這一晌心裡總沒有過安定;因為是太好勝,要得人們的尊敬,要表示自己的光明坦白,反倒成了不檢點;因為是目前的環境人物都和從前的不同,因而不能左右逢源地順應;因為是專心要學習那些怪生疏的什麼國家,政府,資本家,工商業;因為……她發怒似的站起來,看著自己房裡滿地散亂的什物,搶過去踢了幾腳,好像它們就是罪魁禍首。 新換了榻位的第一夜,特別使得梅女士不能安眠。那條柔軟的毛氈竟變成為豬鬃一般,刺起了梅女士全身的焦灼。風呼呼地響著。這是第一次的西北風,無情的嚴冬的先導。梅女士側耳聽著,忽然悲酸從胸中起來。她的感想便很淒涼:「這是有生以來第二十三個冬呀!在自己的生命中,已經到了青春時代的尾梢,也曾經過多少變幻,可是結局呢?結局只剩下眼前的孤獨!便是永久成了孤獨麼?是哪些地方不及人家,是哪些事對不起人,卻叫得了孤獨的責罰呀?」於是幾年來不曾滴過的眼淚,幾年來被猜忌,被憎恨,被糾纏時所忍住的眼淚,都一齊湧出來了。 怯弱地,幾乎屏息地躺著,她可以聽得每一個最細微的聲響。從樓下來了黃因明的鼾聲,勻整而甜美,更引起梅女士的嫉妒。她怎麼能夠不嫉妒?別人是這樣地到處適宜,很灑落地在這廣大的世間翱翔;而她呢,這樣的孤苦無告!沒有一個人真正瞭解她,也沒有一個人肯用心來瞭解她。突然白天的感觸又回來了。那一長串自問自答又在她悲楚的心頭往復了。終於她唾棄那一切的答案。她不得不承認傷心的真實:脆弱!是自己變脆弱了,所以失神落魄,什麼都弄不好!是自己變脆弱了,所以克制不住心裡的那股不可名說的騷動,所以即使從前能夠高傲地無視圍繞在左右前後的男子,而現在卻不能不縈念于梁剛夫! 這麼想著,仿佛看見了潛伏的敵人,梅女士心裡反而平靜些了。她再不打算睡覺,只迷惘地朦朧地尋求所以變成脆弱的原因。可是得不到。只覺得太複雜廣闊生疏的新環境將她整個兒吞進去,形成了她的渺小脆弱,並且迷失了她本來的自己。到上海以來,她看見了許多新的,同時也不能理解的事情;是的,不能理解!她不是初出閨門的大小姐,她經歷過比一般女子更多更複雜的生活,她並且看透了那些複雜生活的主人公的思想和性格;然而現在,從顛沛豪華中鑽出來的她,卻不能理解眼前那些人的行為的動機了。 自然她已經知道梁剛夫和黃因明在幹一些秘密的事,但是她不能理解他們為什麼有那樣的虔誠,是什麼東西驅使他們熱心拚命,並且是什麼東西使他們的六尺藐躬有異樣的光彩,異樣地能夠吸引她。可不是她屢次想把自己挺直,想撇開那個冷冰冰的梁剛夫麼?可不是她看見黃因明不肯答應同住的時候,也曾負氣地想不再懇求麼?但是有一股頑強的力,壓扁了她,推動她走到梁剛夫跟前,強迫她伈伈下氣地向黃因明苦求了。 「咳,咳,這不可抗的力,這看不見的怪東西,是終於會成全我呢?還是要趕我走到敗滅呀?只有聽憑你推動,一直往前,一直往前,完全將自己交給你罷!」 梅女士捧著頭想,幾乎可以說是祈禱。 她浮沉在這祈禱中,空間失了存在,時間失了記錄。然後是許多似曾相識的面孔圍繞她,推挽她;若干舊遊之地在眼前,她發見自己在那裡扮演悲歡憎愛的喜劇;俄而又是輪機的重濁的吼聲,江水的悲壯的嘶叫,回環曲折的巫峽;突然又是逃荒似的雜亂的房間,黃因明撅起了小嘴,埋怨她嘴快浮躁,怎麼剛說好搬家,就巴巴地告訴人家了。她慌忙地跑過去想辯白,卻絆著一口攔在腳邊的小皮箱,撲在地下。 猛叫著睜開眼來,太陽光曬在她頭上,都市的喧聲像遠處的風暴,像是近在窗外的一輛汽車,啵啵地叫得怪響。 梅女士惘然走到樓下。黃因明不在。她的房間已經收拾得很整齊。一張大白紙平鋪在書桌上,說是新雇的老媽子約定十一點鐘來,請梅女士守在家裡等著。梅女士拿起這字條兒揉做一團,靠在書桌旁,隨手撿起一本書:《馬克斯主義與達爾文主義》;兩個都是面熟陌生的名詞。她隨隨便便翻開來看了一會兒,不知不覺讓身體落在近旁的椅子裡,她的低垂在書頁上的眼光貪婪地閃動著,直到打門聲驚醒了她。 老媽子來了。接著便是掃除房間,買菜燒飯,一應雜事,都向梅女士索取吩咐指揮的時間。近午刻黃因明回來,吃過飯後匆匆談了幾句,就又出去了。梅女士正在想繼續讀那本撞到手裡的書,新來的老媽子卻像影子一般站在客堂門邊,說了一句出奇的話: 「少奶奶,客堂樓還有一個房客麼?」 梅女士一怔。多麼奇怪的稱呼,又是多麼奇怪的問句呀! 她頭低著看書,只從齒縫裡回答了兩個字: 「沒有。」 「剛才來吃飯的就是少爺罷?」 老媽子更出奇地問,然而也有些不敢自信的意味。梅女士眉毛一跳,抬起頭來對女僕看一眼,忍不住笑起來了。可不是?黃因明那一頭剪得太短的頭髮,那袖子太長的灰布棉袍,那種陰森森板著臉的神氣,都很像一個男子,因而當然是梅女士的「少爺」了。勉強止住了笑,梅女士很鄭重地回答: 「不錯。就是少爺。姓黃。就叫黃少爺罷!」 老媽子恍然似的點頭,嘴唇又動了;梅女士趕快威嚴地加一句: 「灶披樓是你的臥房,趕快去收拾,這裡不用你伺候!」 她的眼光又落在書上。翻過兩頁以後,她心裡還在格格地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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