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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梁剛夫針鋒相對地回答著,對兩位女士微微一笑,便走了。

  又談了幾分鐘,黃因明終於也答應了梅女士的要求。

  那天晚上,梅女士找到李無忌借寓的啟強中學,為的是答訪,也為的是告訴他就要搬家。從黃因明那裡回來後,梅女士曾經把梁剛夫他們的說話細細想過。她並不能在理智上接受梁剛夫的議論,雖然她亦找不出什麼駁難;但是不知怎地,梁剛夫卻吸住了她,在她心深處發動了久蟄的愛戀。她畢竟也看出來:不但秋敏,即便是黃因明,似乎也不曾抓住這位冷靜的青年。也就是這種昂首雲外的冷靜,對於梅女士特別有吸引力。

  沒有月亮,星光卻很燦爛。街燈是昏黃的。黑魆魆的校舍蹲在鴿子籠樣的民房中間,最初就給梅女士一個不好的印象。她覺得此來是多事了。她所以特地要來報告搬家,無非不願讓人家猜她有什麼鬼鬼祟祟的行動;她是素來以光明磊落自負的。

  到底找得了號房,又等候多時,李無忌笑嘻嘻地出來了,手裡拿著一冊《醒獅》,很鄭重地說:

  「這是最近的一期,印架上拿來的第一本,送給你先睹為快。」

  梅女士微笑著接過來,卷成筒狀,輕輕地敲著膝頭,就提起了要搬家的話。

  「很好。那位老先生的談勁,我也有點怕呢。南京,你不喜歡去。那麼——不錯,我有一個朋友,夫婦倆,住在貝勒路,地方很清靜,你搬去是再好也沒有。」

  沒等梅女士說完,李無忌搶著告奮勇介紹地方了。

  「謝謝你。可是我已經找到了房子。」

  梅女士微笑地回答,隨手將筒狀的《醒獅》丟在茶几上。

  「你一個人住麼?」

  是慌忙的探問。

  「還有一個同伴。」

  李無忌的細眼睛異樣地閃了一閃。似乎挺脖子的閒暇的方法已經不宜於目前的緊急局面,他忽忙地用一雙手把蓬鬆的長頭髮抄到後面,遲疑地似乎對自己說:

  「大概是女朋友罷!」

  得到了微笑的點頭,李無忌方才松一口氣,提高聲音接著說下去:

  「可惜遲了一些。不然,我的朋友家裡頂合式。」

  又是探詢地點,探詢那位女朋友的姓名。梅女士都告訴了,站起來便想告別。可是李無忌還有一肚子的話要發洩。他堅留梅女士:

  「你看,只有八點鐘。這裡的學生另有宿舍,教員又不住校,所以靜悄悄的和川南不同,——川南要這樣靜時,至少是十一點。實在還早,再談談罷。」

  這麼熱心勸著,李無忌又下意識地拿起茶几上的筒狀《醒獅》展開來,忽而帶幾分感慨的意味加一句:

  「舊侶早已雲散,誰料得到三四年後,幾千裡外,卻又和你會面!」

  梅女士忍不住也像響應似的籲了一聲。眼前這間燈光昏暗的會客室,從那白轉黃的粉壁,那雜亂破舊的陳設,都使她想起了從前的古廟似的學校來。而且眼前這苦留她再談談的人,從前也是追隨她得那麼急。人事真是走馬燈般曲曲折折而終複歸於故轍麼?梅女士微抬起眼來對李無忌看。這位高身材的女性的人,和從前不同了;皇皇然不知所求的幽悒的氣色已經在新添的一些細皺紋下消失,卻更有些得到了什麼確信了什麼的神情裝點成不很壞的風采。

  不自覺地微笑著,梅女士這麼說:

  「現在你是幹政治運動了,究竟比當教員有趣些罷。」

  「你看來是麼?但在三年前的我,或許也覺得現在的生活並不可愛。是的,我常常自問:是事情的本身不同呢,還是我自己的思想有了變化?結論是落在後面的一個。因為思想變過了,這才覺得現在活動很有趣呀!梅,三四年來,我們都變過了一個人,你也不是舊時的你了!」

  李無忌慢聲說,眼光射住了梅女士的臉。嚇,這眼光!三年前在月下燈前,梅女士曾經屢次見過這樣飽含著熱望的眼光來。於是仿佛有一個東西在她心頭輕輕一撥。然而李無忌已在接下去說,聲調是更快些了:

  「我還沒忘記從前你說過的幾句話。你說如果早兩年遇到我,你的回答就可以使我滿意。你說並不是意中還有什麼人,只不過你那時的思想是,——要在人海中單獨闖,所以給一個簡單的『不』。現在已經過去了三年,現在我們又遇到了;我相信三年之中,我們除了思想上的變動,其餘的,還是三年前的我和你罷。梅,你現在的思想,是不是仍舊要給我一個簡單的『不』?我盼望今天會得到滿意的回答!」

  接著是死一樣的沉寂。但只一刹那。梅女士的豐豔的笑聲立刻震動了全室的空氣,並且更加劇烈地震動了李無忌的心。混在笑聲內的梅女士的回答說:

  「呀,還是戀愛!好像徐綺君來信說你現在鄙視戀愛了,你說是『無聊』的戀愛!可不是麼?」

  「是。我鄙視『無聊』的戀愛,譬如,從前陸克禮和張逸芳的戀愛。但是,梅,三年之久,你我依然是當年的單身,而又忽地碰到,這,你想呀!」

  李無忌說得很嚴肅而又很神秘。他站起來旋一個身,似乎要找尋什麼,然後又坐下去,眼光釘住了梅女士的臉。

  一縷憐憫的細絲,也可以說是感動的波紋,在梅女士心裡搖晃著長大起來了。同時梁剛夫的冷靜的面相也浮現在薄暗的空間。猛然一個獰笑,梅女士揮走了這一切,努力轉換著談話的方向:

  「你看准了我的思想也有多少變換麼?我自己不很明白。不過看厭了看慣的事,想找一個新環境的意思,卻也是有的。前天你講了許多關於政治的話,過後我卻想出許多疑問來。我覺得到底不能完全贊同你的意見。」

  「不贊成?是哪些地方不贊成呀?」

  像受了一針,李無忌伸長頸脖,急忙地問。

  「就是怎樣發展工商業。」

  似乎想不到問題這麼簡單,李無忌笑了。

  「哦,是這——麼?國內不要打仗,有錢的人拿出來投資,工廠裡加緊工作,時間延長,出產增多,豈不是就成了?」

  「掙下來的錢不會落到外國人荷包裡去麼?」

  梅女士反問,輕輕地應用了梁剛夫那裡聽來的理論了。

  「自己的錢,怎麼肯送給別人!現在中國每年要流出幾萬萬金錢去,就因為自己沒有工業,這叫做無可奈何。如果什麼東西都能夠自己製造,豈不是就把外國人的勢力抵抗住了?

  所以空口說抵制外國人是沒有用的,應該先得自強。」

  梅女士抿著嘴笑。她看見李無忌那種興高采烈,舉重若輕的神氣,忍不住要笑。在她聽來,李無忌這番議論,並不新奇,好像十幾年前讀什麼「論說入門」的時候早就見到過這樣的意思。然而另一個問題卻帶出來了,她又說:

  「你們也反對外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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