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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太陽西斜的時候,李無忌來了。老媽子對於梅女士的稱呼,很使這位少年奇怪。隨便談了幾分鐘以後,李無忌帶些不自在的態度說:

  「有一個書局要找女編輯,條件也不差。梅,反正你現在沒有事,請你去幫忙幾天行麼?要是你肯長幹,自然更好。」

  「我有事。」

  「什麼事?還在補習法文麼?」

  「學法文的意思早已拋開。現在我學做少奶奶。」

  梅女士軟笑著說。那天謝家門前燈光下李無忌的眼色和抖動的嘴唇便又在她當前的空間閃了一下。

  「你又說笑話!」

  「真的呢!沒有聽得老媽子叫我少奶奶?」

  李無忌苦笑了。疑惑的細絲也跟著爬在他的嘴邊。然而梅女士又已經接著說下去:

  「從前我做過少奶奶,可惜是掛名的,所以現在要來學。前一次你說這幾年來,大家思想上有了變動;現在我就給你這句話做注腳。從最近起,我方才覺到有許多事我不懂得,而且擺在我眼前,我也看不到。我總想把不懂的變為懂,看不到的變為看到。什麼事情都得從頭學。所以老媽子既然叫我少奶奶,我就來學一下罷。再比方說,前次你對我談戀愛,我也要學。」

  輕聲地笑著,梅女士走到窗前,仰起了頭向天空凝望。一片灰色的雲很快地飛過,露出斜陽的紅面孔,似乎也在笑。梅女士再轉身時,卻看見李無忌已經站得這麼近,熱情的一雙眼更加發亮。

  「就是要學。一個人正在學習的時候,不能夠回答『然』或『否』,戀愛這門功課當然也不是例外罷。」

  梅女士柔媚地然而堅決地作了結束,就趕快轉換談話的方向,問李無忌打算什麼時間回南京,徐綺君是不是常常見到。李無忌臉色灰敗,惘然答應著,不轉眼地對梅女士瞧。沒有什麼特異的表情流露在梅女士的臉上。還是那樣彎彎的仿佛會說話的眉毛,還是那樣顧盼撩人然而坦白無邪的眼睛,以及可愛而又可畏的微笑。

  「希望我再來上海時,你的學習時間已經完畢,能夠作決定的答覆。」

  這麼喟然說,李無忌就去了。老媽子又在客堂後一疊聲叫少奶奶。

  兩三天后,梅女士這才覺得自己快要變成真正的少奶奶了。黃因明似乎很忙,整天在外邊跑,又繼之以夜;有時回來得太晚,還得梅女士去開門。老媽子又不時要請三小時以至半天的假。守家的責任竟很合理似的落在梅女士肩膀上。幸而她還有新碰到的那本書解悶,且又陸續找出許多來,所以三天不出門,倒也不覺得什麼。

  這些書籍在梅女士眼前展開一個新宇宙。她的辨不出方向那樣的迷惘的苦悶暫時被逼到遺忘的角落裡。現在她的心情,仿佛有些像四五年前尚在中學校時初讀「新」字排行的書報。那時她亦能夠暫時把要戀愛而不得的苦痛扔在腦後。

  但是有一天梁剛夫來,看見梅女士浸淫在書本裡,又聽到黃因明講起「少奶奶」的笑話,便說單看書也不中用,說什麼革命的鬥爭的宇宙觀和人生觀應該從實生活中去領受。他又勸她們在後門上裝一具新式的彈簧鎖,那麼,有三把鑰匙,黃因明,梅女士,老媽子,各人拿一把,免得做了房子的奴隸。

  雖然並不十分理解梁剛夫的議論,梅女士卻也下意識地遵奉。她又時常出去走動了。然而又感得無處可去。別人都像很忙,常去打擾也不好意思。後來她想得了一個消遣的方法:練習騎腳踏車。

  寫信也要消費梅女士一部分的時間。李無忌的來信很勤,而且差不多每封信的末尾總拖著一個問句:「你的學習快完工了罷?」徐綺君也不躲懶。她雖然住在南京,卻告訴了許多廣州的事,因為她的堂弟徐自強在那邊的軍官學校裡。

  這一點,點綴著梅女士的閒暇生活,也就不很寂寞了。好像害熱病的人已經度過那狂亂的期間,現在梅女士的心境進入了睡眠樣的靜定。想偵探黃因明他們到底有什麼秘密的好奇心,也逐漸冷卻了。「做一面鏡子專照別人有什麼好處呢!」梅女士這麼策勵自己。並且她已經明白黃因明他們是幹什麼的了。最近黃因明不似先前那樣忙,閒談時便也有意無意地說到她自己的事。梅女士總是靜聽,不表示什麼意見。她還不能對於那些事下批評,而隨便敷衍,她又不肯。

  在這平靜的然而不免灰色的生活中,只有梁剛夫的來訪,會使梅女士感到新的不安和復活的苦悶。有時只有他們兩人,談話又如此有味,忽然梅女士的耳邊隱隱地響著李無忌的聲音:是不是仍舊是給一個簡單的「不」?她注意地瞅著梁剛夫的眼睛,盼望發見一些不尋常的東西。沒有。話也談到了男女關係。那時梁剛夫的眼光更加亮些,開玩笑似的驀地來了個問句:

  「密司梅,你的經驗不好說說麼?」

  梅女士覺得這句話怪刺耳,同時卻又嗅出輕侮的氣味,她的回答便很尖利:

  「因為不奇特,不是偷偷摸摸的,講出來也未必有味。」

  梁剛夫淡淡一笑,既不生氣,亦不忸怩,仿佛還帶些反倒可憐梅女士心胸太仄狹的意味。梅女士也立刻後悔,她自己奇怪為什麼竟說出這樣的硬句。好像年青的母親雖然一時使性,打了心愛的小寶貝,但過後心裡多麼疼惜,她呆呆地看著梁剛夫,經過了幾秒鐘,方才歎一口氣接著說下去:

  「並且我不知道像我所經驗的那樣事,是不是也算得悲劇。我愛過一個人,可是他不敢愛我;他要求我為了愛他的緣故不再去愛他。我用了極大的努力遵照他的意思做。然而什麼都鑄定了時,他又變了主意,他敢了;可是就在那時候,他——病死!」

  短短的沉默。然後來了梁剛夫的照常冷靜的聲音:

  「你們做了一首很好的戀愛詩,就可惜缺乏了鬥爭的社會的意義。」

  梅女士打了個寒噤。這樣乾燥冷酷的批評比斥駡還難受。她輕輕地咬著嘴唇,趕快轉換方向拿一些不相干的話語混了過去。

  後來梁剛夫走了,梅女士悶悶的總覺得不高興。她恨這心冷的人,她又恨自己。為什麼丟不開他呢?是傻子才不會看懂一個女子眼睛裡的意義!然而梁剛夫是聰明機警的。也許因為他太聰明,因為他很知道已經怎樣有力地吸引了一個女子的心,所以他故意拿身份,而且要故意玩弄這落在他手掌中的一顆心?也許他竟是那樣殘忍!手裡掉落了書也不覺得,梅女士倚在枕上,繼續她的愁思。

  密雲中漏出來的太陽光斜射到她臉上,她閉上了眼睛,她的身體漸漸滑下去,直到平躺在床裡。假設的問題都答完了,有一根新的自慰的線索從她迷惘的意識裡嫋嫋然飄起來;他們都不是畏瑟忸怩的人兒,在這件事上,他們最是赤裸裸地毫無勾心鬥角的意思,自然他們不肯叭兒狗似的獻殷勤;無論誰愛誰,總之不是可羞的事,應該直捷了當表示,為什麼不向他表示呢?應得有點明白的表示!

  於是一種近乎後悔的情緒,將梅女士送回到剛才的談話裡。冰箸一樣的東西還在她背脊上溜過,但是她聽得自己嘴裡的話卻是詢問什麼叫做「鬥爭的社會的意義」。然後看見梁剛夫凜凜然站起來,走到她面前立定。嘴邊有些似笑非笑的皺紋。許多紅星從他們中間爆出來了。好像被看不見的手推了一下,梅女士猛投入梁剛夫的懷裡,他們的嘴唇就碰在一處。擁抱,軟癱,陶醉,終於昏迷地掛懸在空中。然後掉落在地下似的,她看見只有她自己一個。梁剛夫在不遠的前面慢慢地走。她趕上去要拉住,卻接到一句嚴厲的呵責:

  「還要什麼?」

  「我愛你。」

  「但是我不能夠。我只能給你所需要的快感。」

  她哭了,蛇一般纏住了梁剛夫。突然沉重的一拳落在她胸前,她倒下了,紅的血從嘴裡噴出來,淌了一地。

  梅女士低呻著睜開眼來,雙手尚緊按住自己的胸脯。「哼!惡夢!雖說是惡夢,然而並沒更壞於我不夢的時候!」

  她這麼想,冷冷地笑著。然後慘白罩上她的面孔,她傷心地滴了幾點眼淚。比惡夢都不能再好的現實呵!她寧願死在夢裡!過去的全生活又飛快地倒退回來了。何嘗沒有濃豔的色彩,然而多麼錯亂顛倒,真比夢都不如!直到現在為止,愛她的人可真不少呢,但是她也愛的,卻只有兩個;兩個!第一個是不敢愛她,第二是不願愛她。而她又沒法使得自己不愛這第二個!是這樣的命運麼!然而的確是這樣顛倒錯亂的人生!

  在梅女士的淚光晶瑩的眼前,浮出了韋玉的幽悒的愁臉和梁剛夫的冷靜的笑容。它們都在顫動,都在擴大,終於吞沒了梅女士的全身。

  外面是北風在虎虎地叫。彤雲密佈的長空此時灑下些輕輕飄飄的快要變成雪花的凍雨。冬的黑影已經在這裡叩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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