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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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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句極平常的話,卻使得黃因明愕然。她尖利地瞥了梅女士一眼,腳下放慢了些,似乎還有話,但在看過手錶以後,終於微笑著走了。 在梅女士自己呢,決不感到這句話有什麼值得驚異,因而也就完全不曾理會到黃因明的片刻的愕然。而且她決不肯承認這是表面的敷衍。她是憑良心這樣說的,她又是憑經驗而如是感想的。在她生活過程中的一切印象都不過是她幫助了別人或是別人幫助了她。永不曾有過一件事使她感得個人以外尚有群的存在。即使曾經感得,那便是壓迫她的「群」,便是她在瀘州充教員時所遇到的「二女師派」。 即使她也常常說社會呀,團體呀,但是這只等於說一個學校,一個公署,她並沒在那裡認識了「群」的意識。即使五六天前她曾經有意地打算做一些群的工作,打算獨立門戶幹政治運動,和梁剛夫他們比一比,那也無非是心高氣傲的一時興感,正和從前在瀘州時打算有意地反對陸校長和張逸芳一般。至於女性的群,在梅女士是同樣地不覺得存在:她自來就受過許多女子的傾軋侮蔑。所以現在她答應了黃因明的邀請,也無非是黃因明對她坦白,而且梁剛夫也找她幫忙,這個少年雖然有時使她激惱,但有更多的時候使她想念,使她不由自主地在心裡只管愛他。 而況她的天性又是動的,向前的,不甘寂寞的。她所受的「五四」的思潮是關於個人主義,自我權利,自由發展,這一方面,僅僅最初接到的托爾斯泰思想使她還保留著一些對於合理生活的憧憬,對於人和人融和地相處的渴望,而亦賴此潛在力將她轟出成都,而且命令她用戰士的精神往前沖!天賦的個性和生活中感受的思想和經驗,就構成她這永遠沒有確定的信仰,然而永遠是望著空白的前途堅決地往前沖的性格! 在這樣複雜的心境下,梅女士對於目前所給與的使命也就很有興味去幹。她找過了秋敏,很耐煩地聽完她那些雜亂的半牢騷半誇口的說話,她又會過了其餘的幾位女士;終於在三四天后,她就擔任了一部分的工作。 和秋敏是每天會面的了。婦女會尚沒正式成立,可是秋敏已經擔任了「總務」;沒有一個人知道她的「總務」是怎樣產生的,但既已儼然是「總務」,她就常常要支配別人的事務。對於這個現象,梅女士因為正在高興地活動,便很不樂意。兩三位別的會員也抱著同樣的態度。有一密司李和密司吳曾經在梅女士面前說過這樣的話: 「看見秋女士那樣忙,我真覺得心裡難過。只她一個人會幹,我們都是飯桶!」 「可是她也焦頭爛額了。你聽她剛才的一番話!東抓一把,西抓一把,亂七八糟,簡直叫人摸不到頭路。我倒很想再請教幾句,弄弄明白,但是看見她聲嘶力竭的樣子,到底不好意思再多嘴!」 「咄!你是飯桶,所以弄不明白,反倒說人家亂七八糟呀!」 密司李冷冷地說,斜過眼去偷看梅女士的面孔,又對密司吳努著嘴微笑。顯然她們把梅女士看作秋敏的黨羽。這便超過了梅女士忍耐的範圍,一句久藏的問話便落出來了: 「究竟是誰舉她做這總務?」 密司吳和密司李出驚地睜大了眼睛,但隨即同聲說: 「你也不知道麼?那就沒有人知道了。」 梅女士自然辨出這話裡有刺,十分不舒服;然而也只能笑一下,更不作聲,就離開那兩位女士。她模糊地覺得這所謂婦女會背後有一個東西在指揮,這從秋敏無意中流露的什麼「這是已經決定了的,那是已經接洽好的,」一類的話,也可以看出來。自然她也猜到梁剛夫也許是內幕中的一人,她曾經問過黃因明,但這位貓女士只回答了微笑,似乎又要叮囑梅女士「不要多管和自己不相干的事」。假使黃因明肯爽直地告訴了底蘊,那麼梅女士一定還要說:為什麼挑中了這位不孚人望的秋敏! 這些疑團橫在梅女士胸口,並沒使她行動上消極,只使她更憤憤,同時對於秋敏的蔑視也加多了幾分。兩個人中間的爭吵也漸漸有了。即使是極不相干的瑣事,最初秋敏一定要擺出嚴重的神氣,表示只有她想得到,別人都不行。而這卻就是梅女士所最不能忍,她冷冷地批評了。於是照例秋敏一定要堅持自己的主張,把一對實在可說是愚蠢的大眼睛凸得很出,像個大金魚;但在梅女士幾句極尖銳的攻擊以後,那一雙凸出的大眼睛便成了死魚的眼睛,照例是什麼話都沒有了,只有額角上墳起的紅筋像一些小蚯蚓。但這種窘相,與其說能夠引起梅女士的憐憫,不如說更能引起厭憎。 然而婦女會的事總還在作曲線進行,並且快要正式成立了。轟傳已久的國民會議也有民眾自動召集在北京開預備會的風說。當然這懷胎中的婦女會也得準備派什麼代表去參加罷!但最緊要的工作還是趕快把它產生。為了這些,幾位女士又在秋敏家裡談了半天光景。照例又是秋敏的「蝦子跳」式的永遠不讓人家捉到頭緒的說話做了開場白,接著便是密司李和密司吳的半痛不癢的冷諷,梅女士的鋒快的駁詰。另外幾位閉著嘴微笑。並且還是照例地無結果地被解釋成無異議的一致默議。 從秋敏家裡出來,梅女士遇到了久不會面的黃因明。今天這位黃女士忽然穿了好看的衣服,而且臉上也好像擦著粉。她招呼了梅女士,站在路旁談過幾句,就要分手,卻又回頭來問: 「你們進行得很好,快開成立會了罷?」 梅女士知道是指那個婦女會,便勾起一腔心事,淡淡地回答: 「也許勉強可以開成。但是你,怎麼只掛了名,老不見你來辦事?」 「有你們就行了。是不是?」 「不行,簡直不行!」 梅女士說的極鄭重,所以黃因明不能不回身來等待詳細的說明了。梅女士把秋敏的乖張無能略述一番,氣哼哼地結束著說: 「大家都不滿意。你來看一趟就知道。早就想告訴你,可是碰不到。好了,今天你明白了罷,以後還是請你自己去。我已經厭煩到極頂。」 黃因明沉吟著不作聲,後來才說: 「你去找梁剛夫對他說罷。要秋敏來幹也是他的主張。今天沒有工夫,明後天我們再細細談罷。」 梅女士看了黃因明一眼,點點頭就走了。她總算無意中解決了一個疑問,卻是隨即生出第二個疑問:是梁剛夫的主張?難道他以為秋敏是人才,他是這樣的沒眼光? 太陽光斜射在梅女士臉上,風吹動她的呢夾袍。她慢慢地走著,愈是往深處想,不知不覺便到了寓處了。剛一進門,就聽得謝老先生的磔磔的笑聲從那個作為客廳用的樓下廂房裡出來。梅女士帶便望一下,不料回頭來對她微笑的,正是李無忌,還是從前那樣一頭亂蓬蓬的長頭髮,不過那對細眼睛卻比較的有精神。 「哈,哈,我說是該回來了罷!幸而你不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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