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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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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老先生抓著頦下的鬍子根,又高聲笑了起來。於是開始了雜亂的寒暄和一些滑到嘴邊的舊話。當李無忌提起他是一個月前在南京做了報館記者,談話就轉到了滬寧一帶的時事和全國的政局。謝老先生忽然拉長了臉說: 「所以,李世兄,剛才你的話,一點不錯;什麼國民會議,簡直是『不』民會議。就像鄙人,總不能不說是堂堂國民一份子罷。然而半個月來,鄙人只做自己的《李杜優劣論》——咳,快要脫稿了,那時,再呈教;鄙人既不問國民會議,亦沒有人來問我。而且朋友中間偶然談起時事,從沒有人提起了這個。那不是許多『國民』全不知道有這一回事麼?什麼國民會議?簡直『買空賣空』的勾當!咳,『買空賣空』,李世兄,你這考語,真對極了,對極了!」 「老先生的話頂真!所以我們的獅子週報要反對呀!」 李無忌很得意地說,同時把眼光斜溜到梅女士臉上。 「咳,哦——你們報上用文言,很好;還有律詩罷?鄙人此調不彈久矣。啊,有些舊作,拿出來請你鑒賞鑒賞。」 謝老先生矍鑠地站起來,又連聲說著「少陪」,就跑出去了。梅女士忍不住抿著嘴笑。她想起謝老先生這本「舊作」,極應該縫個布口袋來裝著掛在腰下,為的他只要三句話投契,便准定要拿出來請鑒賞的。但是她的惘念被李無忌一句不尋常的問話遮斷了。 「梅,聽說你很活動,真的麼?」 看見梅女士微笑著不回答,李無忌又接下去說: 「剛才聽謝老先生說你見天跑出去。我就猜到了你一定在那裡幹什麼。好,隔開了三四年,我們大家都把青春時代的夢做醒,大家朝著政治活動的方向走了。我希望我們不會走了反對的方向。你對於我們的報,有什麼意見呢?」 「什麼報?」 「就是《醒獅》呀!最近的一期也出來了,有幾篇好文章。」 李無忌很鄭重地說,萬料不到《醒獅》這名兒在梅女士的印象中非常淡漠;自然她也見過這種刊物,但因為是文言,又加以她最不喜歡的密麻夾圈,所以始終沒有拿起來讀過。現在看見李無忌那樣賣弄的神氣,她不禁詼諧地說: 「對不起,簡直沒有拜讀過。獅子什麼的,和我無緣!」 李無忌一怔,急忙地挺脖子將亂頭髮掀往後些,就迫不及待地追問著: 「那麼,你的政治立場是什麼呢?你活動的是哪一方面?我們總不至於相反罷?梅,上海是五方雜處,最容易叫人上當的地方,有一些拿了盧布的人,正在收買青年,叫人家呐喊,他們自己卻躲在三層樓洋房裡快活。他們特別要利用女子。梅,也許你沒有碰到這班惡鬼;但如果你碰到了時,恐怕也看不出他們的本相,他們的臉上都是笑迷迷地怪可愛的——」 「你知道這班人麼?你認識這班人麼?」 梅女士不耐煩地打斷了李無忌的雄辯。 「認識?我怎麼會認識他們!」 「你說他們臉上是笑迷迷地怪可愛的,就好像你一定認識。」 「呵,這不過是推論出來的公式。想利用人的,總得有張笑臉。他們對付女子的手段就是先用愛情的網。女子是沒有定見的,愛人是什麼,她也就成了什麼。所以我勸你還是到南京去罷。在這裡,很——不好。」 梅女士的爆發的笑聲,使得李無忌說不下去了。而且廂房門外,已經高響著謝老先生的唱詩調子,他捧著竹紙草訂的小本子,一路搖肩膀進來,笑著說: 「小玩意兒,小玩意兒。雖然是小玩意兒,遜清末年的掌故都在這裡了。」 現在李無忌看得很明白,再沒有他說話的餘地了。謝老先生吟詩的聲音佔據了這個廂房。於是在十幾次的點頭贊好以後,李無忌不能不告別了。他給梅女士一張小紙: 「這是我的住址。大概要在上海逗留十多天,請你有工夫時來談談。」 李無忌走後,暮色也就來了。梅女士想著要去找梁剛夫,但是什麼盧布,利用,愛情的網,一切從李無忌嘴裡說出來的奇怪東西都不曾跟了李無忌去,卻沉重地壓在梅女士心上;她迷亂地坐著想著,待到猛醒似的抖落了這些雜念的黴毛,決意要去找梁剛夫,卻已經太晚了。 第二天上午又是法文課。梅女士挨過了那自定的一小時,從老牧師家裡出來,順路便到梁剛夫的寓處。天空佈滿陰雲,時間是十點多。梅女士走進那掛著大律師招牌的烏油大門時,看見二房東律師家的女僕對她扁著嘴用半個臉笑。女性特有的敏感便領導梅女士到一些狐疑,一些猜測。她的腳下輕了慢了,機械地到了樓上廂房的門外時,看見門是關著,卻聽得梁剛夫的聲音: 「你這沒出息的東西,這樣偷偷摸摸,自欺欺人,你就滿意?」 接著是半聲啞笑。 「我舉薦一個人來代替自己,行不行?」 這又是梁剛夫的聲音,而同時梅女士已經推著門進去。 很使她驚異,房中的另一個人卻是秋敏。於是剛才聽到的兩句本來不足奇的話語立刻在梅女士心裡生了新的意義。她覺得自己臉上緊繃繃地不能鎮靜,她又看見秋敏凸出了眼睛像要跳起來吃人的怪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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