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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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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女士受不住那股猛擠,掙扎著出來,到了路南立住,回頭再看,幾個安南巡捕已經在那裡驅散鬧烘烘的人堆了。解散下來的人們也都往路南跑。梅女士讓這人潮沖著走,大約有一站電車路的遠近,她方才意識地看看挨著她肩膀的人們,卻在左邊發現了梁剛夫。這位古怪的少年正在微笑地對她瞧。 兩個人並排著走,都沒有話說。不多時到了三叉路口,已經和碼頭上散落下來的大群離開,只剩得他們倆;梁剛夫半側著身體要轉彎了,卻又歪著頭向梅女士問: 「好多天沒有看見你,進了學校罷?」 「沒有。天天閑著。」 「此刻打算做什麼?」 「隨便走走,毫無目的。不過——在碼頭上碰到了黃因明,人堆裡一擠,又失散了;恐怕她也還在那裡找我罷。」 「不會找你的。她還有事。」 「那麼,我們也分手罷,你一定也還有事!」 梁剛夫又微笑了,並沒回答,低著頭又走了幾步,突然堅決地說: 「到我那裡坐一會兒去!」 梅女士很瞭解似的瞅他一眼,就跟他趕上一輛將要開的電車。 電車是向西去的,到第一個站停下來時,有人從窗外擲進一疊紙,恰好落在梅女士身上。梅女士拿起一張來看,還是關於「國民會議」的傳單,下署「上海各界促進國民會議聯合會」的名兒。於是同孚路那所房子又在梅女士心頭一閃。她抬眼望梁剛夫,卻見他的嘴角邊有笑影,仿佛剛和什麼相識者打過招呼。這就牽引起秋敏女士上次替梁剛夫鼓吹的那一番話,輕輕地撾住了梅女士的思索。當真眼前這位頎長的少年是不能等閒看待的麼?梅女士不得不想一想如何對付了。 但在她想好以前,梁剛夫招呼她下車。他們走進一個很乾淨而闊大的弄堂,在簇新的石庫門前站住。梅女士瞥見門上有一塊木牌,好像是什麼律師辦事處。 梁剛夫住在樓上的廂房。這裡都佈置得很文雅,而且有些奢華;西式的家具,滿滿的一架書,沒有《得利圖》,卻有裸體畫的銅版圖配著精緻的木架立在桌子上。 「此地是新搬進的,所以請你來賞光。」 這樣開始了談話,很出梅女士意外,梁剛夫竟卸下了往常的冷峭面孔,變成了詼諧。而且素來不大說起的家鄉情形,也因梁剛夫的詢問而僭居了主要題目。漸漸話又說回上海,梁剛夫燃著第二枝香煙鄭重地問: 「四川是不回去了。在上海幹什麼呢?有什麼計劃,有什麼方針?」 「好像對你說過,已經請了人補習法文,打算出洋去。」 梁剛夫用眉毛笑著,嘴皮上卻凸起了不相信的皺紋;他吸進一口煙,慢慢地說: 「我倒相信,可是你,未必相信鼎鼎大名的梅女士會被書本子捆得緊緊地,竟完全忘記了她是活動的慣客罷!」 淡淡的紅暈在梅女士臉上掠過。她感到梁剛夫的譏諷還有下文,至少是想勾引出她的真意。她故意反問: 「那麼出洋留學簡直是無聊?」 「也不盡是無聊。不過總不能說她們沒有附帶的目標。臂如,弄一個頭銜來預備做公使夫人,或者做女名流。然而你都不像。也許是不屑,也許是沒有那麼多的耐心,也許你不喜歡做夢做得太高興,總之,你現在的思想合不上這一條路。」 回答是曳長了的冶笑,突然又收起了笑容,梅女士好像真心地說: 「既然你這麼說,我打銷了這個意思;我就在上海看你們的新把戲。」 梅女士特地把「你們」二字說得很用力,滿想看看梁剛夫的細眼睛怎樣失卻了冷靜;她真料不到緊接上來的回答卻是這麼一句: 「應該說也來加入我們的新把戲,不要使得你自己太冷靜!」 覺得再兜話圈子便沒有味了,梅女士很坦白地點一下頭。接著就是梁剛夫一篇外交式的說明。這在梅女士聽來,感覺得有兩個要點:梁剛夫認識的女朋友,其中也有黃因明,打算組織一個婦女會,正在徵求會員;而這婦女會目前的要務便是做國民會議運動,因此希望像梅女士那樣的各方面熟人極多而且善於對付官僚政客的老手來幫助進行。 「想來秋敏也在內罷?」 看見梁剛夫沒有話了,梅女士很隨便地問,毫沒表示什麼態度。 「誰啊?唔,是張大成的愛人麼?也是一個。那麼,你已有兩個熟人,將來大家見了面,一定還有認識的。」 「好罷。將來再見。黃因明知道我的住處,她可以來找我。」 梅女士站起來說,再向這華麗的房間溜了一眼,就走了。 時候是將近午刻。馬路上照常流動著都市的匆忙和雜亂。梅女士改乘了人力車回寓去,路上看見兩個「拾荒」的江北孩子扭住了小辮子打架,一厚疊紙片在他們的泥腳下踏得粉碎;另一個大些的孩子在旁邊拍手笑著高喊:「打得好!踏得好!踏爛了,大家都沒得!」梅女士斜過眼去帶便瞧一下,覺得那些紙片就是兩三小時前在碼頭上分散的傳單。她的心忽然陰暗起來了。悵惘的情緒一直送她到家。 當天下午,黃因明就找了來。開頭就是婦女會的事,黃因明認定了梅女士已是個中人似的,將如何著手組織,現在怎樣活動,將來有何目標,等等,都很具體地說了一遍。她的坦白和熱忱,給梅女士一個很好的印象,然而並不完全消滅了梅女士在路上惹來的惆悵。靜靜兒等候黃因明說完,梅女士就提起路上所見的事情,口吻間顯然流露出若干失望來。 「這也是意中事呀。我們不能太奢望,以為每一粒種子必落在肥土裡生根長芽。自然中間免不了有損失,自然有些種子是落在沙地上了,或是被鳥雀啄食去了,我們應該有勇氣來估量這些損失。」 黃因明很興奮地回答。這幾句話還是前天她從梁剛夫那裡聽來的,現在恰好就應用到了。 梅女士抿著嘴笑,不作聲。 「你是贊成了罷?希望你明天後就去和秋敏接洽,她是專幹這件事的。我還有事,不多坐了,再見。」 又是秋敏!驀地一團不高興從梅女士胸口滾出來。她很想問問:「那不是沒有什麼大意思的『女人』麼?為什麼又拉著她?」但是到底縮住了,只抓起黃因明的手來親熱地捏一下,真心地笑著說: 「是你的事,我都願意幫忙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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