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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現在黃因明的臉色也變得莊重了,她的回答很懇切:

  「梅,不要多心。並沒懷疑你。不過你的問題都是——我無從答覆的。」

  「難道承認有一個梁剛夫也是『無從』的!這不是你反對了從前的不裝假麼?」

  「關於我個人的事情,我還是永遠不說假話。然而關於別人的或是和別人有關係的,我也不能對第三者公開。」

  「即使是認為可靠的朋友也不公開麼?」

  黃因明微笑著,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她才慢慢地說:

  「梅,和你不相干的事,頂好是不管。將來我也許可以詳詳細細告訴你,但是今天不行。還是談我嫂子的事罷。」「好!你的嫂子,我猜想來:一不曾做尼姑,二不曾自殺,三不曾鬧離婚!」

  「都沒有。在路上,我就把她勸好。」

  「那麼,擱開你的嫂子我們不談罷!」

  「但是還有些旁的事——」

  「但是還是不談。記得你剛才說過,不相干的事不要多管呢。」

  黃因明苦笑了。她的眼光在梅女士臉上溜了一轉,就站起身來,搖擺著肩膀。梅女士也站了起來,傴著腰摩平衣服上的皺紋,卻又仰起頭來說:

  「還有一個問題,不回答也由你:密司秋敏是不是認識的?

  你對於她有什麼批評?」

  「認識。批評麼?是一個沒有什麼大意思的女人!」

  黃因明把「女人」二字咬得很重,好像她自己真不是女的。但到底這是坦白誠摯的答覆,所以梅女士似乎也很滿意。她拿起黃因明的手來緊握一下,就說「再會」。當黃因明去開後門的時候,梅女士向客堂裡瞥了一眼,可不是依舊朝外掛著那幅《得利圖》,只不過少了一排椅子,多了高高的兩堆紙包,似乎都是些印刷品。

  在謝老先生家的梅女士的房裡,有一封信等候著。在路上的梅女士心裡,卻等候著什麼魔法的幻術將自己挺直些。剛才的耳聞目見,壓在她心靈上,使她不能不意識到自己是在爬著走,雖然從下面瞥見了人們的若干底蘊,卻無緣正視著她所熱望的臉孔。她覺得有生以來第一次這樣的被人家看作不可與莊言和不足信任。她煩悶地在心裡問自己:難道當真他們都強過她麼?這野貓似的黃因明,這幽靈樣的梁剛夫,還有甚至於這一位沒有什麼大意思的秋敏?現在她多少總知道一些他們是幹的什麼把戲,她也早就聽說有這麼一種把戲,然而何必如此鬼祟,而且防賊似的防著她呢!

  「好罷!不要把人家看得那麼低!你們會幹的把戲難道我就不會?好,我們來比一比!希罕你們的秘密,你們的活動,倒要看一看誰厲害些!」

  當這個撞上來的主意在她心頭回旋到第二遍時,她忘形地快活了,將黃皮鞋的高跟連敲著車上的踏腳板。車夫以為是到了目的地,便在路左停下來。梅女士惘然下車,將早就準備在手裡的錢給了車夫,就匆匆地沿了行人道往前走,心裡繼續著思索如何去獨立門戶,做梁剛夫他們的所謂活動。她立刻築起了許多空中樓閣,又隨即一一推翻。對於這項新事業,她實在沒有頭緒。她以前不曾留心過政治。並且她以往的生活經驗只把她訓練成怎樣去操縱一位多少有點色情狂然而不敢觸犯舊道德的小官僚,小政客,或是小軍人;她能夠從秋敏女士那一類人的臉色舉動讀出他們的內心的活動,但是不能從報上的記載中嗅出社會的要求。

  她的腳步慢了,無助地舉眼四望,這才詫異她自己站的地方離開她所住的鵬舉裡還有一站電車路。

  在陰暗的心情下,她走進自己房裡,首先就看見了那封等候已久的信。她拿起信封來看一眼,馬上又放下了。是徐綺君從南京發的信。無濟於她目前的懊喪的一封信。但是思想卻轉到徐綺君身上了。三個多月前輪船到南京時和徐綺君久別相見的情形又回到梅女士記憶中,尤其是下關旅館裡的半夜話。那時江浙的戰雲正籠罩在滬甯路沿線,南京的道路偶語都是關於戰禍將在何時爆發的猜測,那時徐綺君不是也談著政局,不是也說過「反直」的政團怎樣在南京暗中活動麼?那時她——梅女士自己,豈不是說過對於政治沒有興味,而且還有「君子群而不黨」那樣酸氣噴人的話麼?可是現在,她卻又跑到了那時的對面,當真兩個月前聽到的隱隱炮聲會燃沸了她的血?

  梅女士忍不住苦笑了,很隨便地拿起徐綺君的信撕開來。多麼奇怪呀,有這樣的事!梅女士難以相信似的揉一下眼睛,從頭再讀那張信箋,可不是明明白白寫著:

  ……從前你提起過那位李無忌,昨天無意中遇到了。

  你說他從前纏住你,很使你討厭,是麼?現在他改變了。

  他不找戀愛,說是「無聊」的戀愛;現在他幹政治運動,或者你會因此更討厭他罷?可是他知道你在上海,一定要我說出你的住址;沒有辦法,我已經告訴他了。

  梅女士撩開了那封信,躺在床上想。政治運動?什麼政治運動!也許就是梁剛夫他們一黨罷?那樣小丈夫氣的李無忌也是一夥麼?梅女士真覺得自己想獨立門戶的念頭是很對了。她所看不起的人們都在那一邊,都是一夥,而她自己卻被視為不足道,不堪信任;天下事就是這麼顛倒可笑!這種憤憤不平的情緒果然將她挺直了。素來私衷敬愛的梁剛夫,此時在梅女士的眼前,也變成了卑污渺小。

  她漸漸替自己規劃出課程來了:留心看報,去接觸各方面的政團人物,拿一付高傲的臉孔給梁剛夫他們瞧。她的反感太厲害,所以她覺得這第三項也是必要的。

  但到晚餐時,梅女士又知道還有第四項功課在等候她。謝老先生已經替她找得了教法文的先生,是一位天主教的老牧師。梅女士沒有法子,只好把上午的時間答應給法文先生。可是卻沒有料到因此她連晚上也不能出去逛了。老牧師太厲害,每天要逼著背生字。

  這麼兩頭忙著,所有的預算便都出了岔子,不過日子是過得更容易,十一月的日曆快要扯去一半,報紙上每天載了許多促開「國民會議」的呼聲。一些向來沒有人知道的「公團」突然露臉,今天一個宣言,明天又是一道「快郵代電」,似乎全上海的人心真在那裡為了「國民會議」而跳動。梅女士再沒有心情去研那些le,la,Ies了,先撒一個謊,就給老牧師十天的休息。似乎要補償過去的損失,她整天在外邊跑。首先去找黃因明。沒有見到。她那個房子裡又換了一班人,全是些面熟陌生的青年,而且大門上多一條洋鐵招牌,好像是什麼「上海各界促進國民會議臨時辦事處」。可是第二天上午,梅女士也擠在法大馬路外灘碼頭前看人家歡迎總理的熱鬧,猛然瞧見黃因明了。這位野貓女士穿著灰布長袍,拿了很厚的一疊印刷品,在人叢中分發。

  「因明!忙什麼?」

  梅女士踅到黃因明背後,輕聲喚著。

  黃因明似乎吃了一驚,疾轉過頭來,見是梅女士,便回答一個微笑。

  「才五六天不見呢,你又搬了家麼?怎麼也不通知我一下!」

  「沒有搬呀!你到了同孚路麼?」

  「昨天剛去了。人倒見了不少,問來問去,都說不知道;

  我也沒有上樓去。」

  「哦,他們只租了樓下客堂。樓上住什麼人,他們不明白。」

  「難道他們的事不和你發生關係麼?」

  前面人叢中突然爆出一片鼓掌聲來,還夾著些含糊不清的呐喊。黃因明沒有回答,伸長了脖子就往前擠。汽笛聲也聽得了。梅女士很巧妙地從人們頸脖子樹林的罅隙往外張望,看見一條小火輪已經靠近碼頭,而在碼頭進口的鐵欄邊,在波動著的人頭上,驀地伸出半截身體來,圓胖胖的紫醬臉,寬袍大袖的肥手兒,捧了一張紅紙,打起藍青官腔拉長了聲音唱一些什麼,但達到人們耳朵裡的,只有尾巴上的兩個字「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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