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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梅女士再對鏡子端詳自己的面孔,還是那樣慘白。又像是找得了她的第二個自己,她本來的自己憤恨地詛咒了:也用更傲然的蔑視對待梁剛夫罷!給他看了點利害以後就永遠丟開他!再像從前一般高視闊步,克服這新環境罷!記好謝老頭子的議論,這裡的人們只不過有一套更時髦的衣服!

  這樣自己策勵著,梅女士急忙跑出房來,到了牌聲喧闐的客廳。在眩眼的燈火和雜遝的人影中,她稍稍感到那個不名譽的第二個自己的黑影確是離開得更遠些了。她踅到一架大餐櫥前面,拿起白蘭地酒瓶,喝藥似的咽下了兩杯;於是便有繖形的粉霞在她眼前浮起,於是她便冶笑縱談,直到飄飄然如在雲霧中,支持不了自己。

  兩天以後,在留滬學習法文,預備出洋的理由下,梅女士請文太太獨自回四川去覆命了;同時她也從劉公館裡搬出來,暫時借住在謝老先生家裡。

  教法文的人,不能馬上找到。梅女士只有訪訪朋友,每天地消磨時光。現在她的寓處離開梁剛夫的地方更遠了。她是故意要離得遠些,她想逃出那位怪人的威脅,恢復她自己的面目。她在新認識的秋敏女士家裡做了熟客。在這裡,她感得很自在。並非因為她對於那位嬌小玲瓏喜歡說話的秋敏女士以及她的蒼老的丈夫都投契,乃是因為她看得透他們的心胸。在表面上看來,這一對兒很恩愛,但是梅女士早就看出秋敏女士有隱痛。這一點,聰明的秋敏女士從沒正面表示過,卻時常流露在她的一半兒牢騷一半兒吹的談話中。

  一天午後,梅女士又跑到秋敏女士家裡,剛推開了門,便看見梁剛夫的冷靜的面孔。這意外的邂逅,噤住了梅女士,而梁剛夫亦只隨便點一下頭。站在旁邊的秋敏女士卻好像什麼傳家寶貝露了眼,皇皇然招呼梁剛夫到後門口低聲說了好半天,這才擺出一付了不得重要的面孔回來應酬梅女士。

  「剛才那一位,你不認識罷?」

  看見梅女士始終談著別的閑文,秋敏女士忍不住發問了;

  自然那言外之意是惟恐梅女士回答了「認識」。

  梅女士故意搖頭,抿著嘴笑,心裡料准了秋敏女士一定又有一番好吹。

  「呵,你不認識他麼?連他都不認識!是你的同鄉。他的大名——嘿,跑來跑去有人注意他。半個上海在他手裡呢!前天他也來過——哦,剛巧你回去了。對你說說也不妨,他來找張先生商量要緊事,真不巧,張先生出去了,幸而那些事,我也有點頭緒。密司梅,你看,我真要累死;他來了,小孩子又在哇哇地哭。咳,那些事情,一直要忙過後天!喂,後天不是七號麼?」

  異樣地收束住了,秋敏凸出她的一對大眼睛,向梅女士瞪視。這是她談得起勁時常有的姿勢。梅女士忍住了笑,卻裝作猛然省悟的神氣說:

  「記起來了。在同孚路相近的什麼裡,看見過他。」

  「一定是你看錯了。我知道他不會住在那個地方。梁——」

  秋敏女士突然頓住,把一對大眼睛凸出得更多些。

  「你是不錯的。我說的玩呢!」

  帶著忍俊不住的笑聲,梅女士輕輕地拔去秋敏的驚疑,便轉換了談話的題目。

  可是再發動的對於梁剛夫的熱望,在梅女士心裡逐漸加強,無法照舊輕鬆地閒談下去了。從秋敏家裡出來,梅女士就決定到同孚路。剛才無意中拾來的秘密,好像是一套新式的武裝,幫助梅女士建立起久已失墜的自信力,把未來的勝利預許給自己。

  這一次,梁剛夫住所的大門卻不能一推就開。敲了半天的門環,還是沒有人出來。梅女士失望著要走了,忽然從身後閃出一個人形來,一張野貓似的面孔,兩隻陰沉沉的眼睛,立刻在梅女士的記憶中勾起了一些什麼東西。是呀,曾在什麼地方見過這樣的面貌,這樣一個女子!

  然而這位貓面人先笑了,低聲說:

  「你是密司梅。」

  歲月不能改變人們的聲音。梅女士立刻記起來了,她狂喜地拉住了對方的手,匆忙地傾倒出一大串驚訝的問句:

  「黃——黃因明,是罷?三四年沒有你的消息呢!怎麼你也在這裡?幾時來的?現在你的住處?」

  黃因明並不回答。一對陰沉沉的眼睛釘住了梅女士的臉。然後她拉著梅女士,繞過那半條衖堂的一排房子,走進了衖尾的一個後門。原來就是梁剛夫所住的那間房了。客堂裡並沒有人,但黃因明卻引梅女士到樓上的亭子間。

  鬧熱的談話開始了。黃因明只是搶著詢問梅女士的經過,不給梅女士半點機會來反問。稍稍興奮了的梅女士最初並沒覺得黃因明的談話的戰略,但是她自己的好奇心積累下許多問句必得傾瀉出來,於是在說到自己近況的時候,她就轉過來苦苦地追問了:

  「這裡是你的家麼?怎麼總沒見過你!還是在學校裡讀書罷?你的哥哥呢?」

  「哥哥在漢口教書。啊,嫂子的事情應該告訴你。自從那一年——民國九年,十年罷,我送她到了漢口——」

  「你是一個人在上海罷!一星期前,這幢房子還是個姓梁的住著呢!」

  梅女士剪斷了黃因明的看來似乎是冗長的敘述,又追問著目前的重要問題。

  「我是剛搬來。只租這個灶披樓。沒有什麼姓梁的。」

  「那麼誰是二房東呢?」

  「我還是不很明白。」

  梅女士微笑著向黃因明瞥了一眼。雖然黃因明的回答是那樣圓滑無縫,但梅女士已經敏感到那聲音的乾燥空虛。她看出了這裡頭又有一些小小的秘密。眼前的黃因明比從前略見蒼老。頑皮的少女舉動已經沒有了,她那嚴肅的圓臉兒上流露著不可捉摸的差不多和梁剛夫有點相像的冷靜;她的一對飽含經驗的眼睛雖然還是那樣陰沉沉,但熱情的光也在其中閃動。總之,已經不是當年的黃因明!所不變者,只是她那搶著說話的神氣和尖俏的口音。梅女士站起來,旋轉著身體,看這小房間的簡陋的鋪陳,然後再回到黃因明跟前,將右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帶些感歎的意味說:

  「不料在這裡又碰到你,更不料小妹妹的你在三四年裡已經換了一個人。」

  「你也不同了。你比從前更美麗,更迷人。」

  「又是開玩笑了。不過,因明,記得你從前說過這樣的話:你不願意裝假,並且還要故意揭破別人的假面目,因此你沒法住在自己父親那裡;是麼?我想四五年的時間或者也已經把你這個脾氣也改了去!」

  「我先要聽聽你對於我觀察的結論。」

  「我是覺得你連這個也變掉了。不然,為什麼在老朋友面前盡扯謊呢!」

  黃因明的眉毛跳了一下,隨即又笑起來,抓住了梅女士的手用勁地捏住,似乎在說:當真麼?請你原諒。梅女士卻不笑,很委屈似的更進一步說:

  「我又記得你還有這樣的意思:你不能忍受別人家的無理由的懷疑,你遭了冤屈時,你要發脾氣,很大的脾氣。我也是這樣的性格。這幾年來,我到處惹人家猜忌。好像我是專門搬弄口舌,挑剔是非的無聊人,即使是極不要緊的話,也不敢落在我耳朵裡。但是,因明,我們是老朋友,請你公正的批評!從前你嫂子對我說的話,你自己對我說的話,有沒有半個字漏了我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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