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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八

  十月下旬,滬甯路沿線炮火的恐怖又照例地在人們腦膜上漸漸褪色,繁華的上海的晚間,已經很冷,梅女士穿著很薄的綢夾衣,在馬路上走。她剛從一個新認識的女朋友家裡出來,要回到自己的寓處。秋風像一隻冰冷的鬼手,在她全身撫摸,縮緊了肩膀急忙地走著的她,忍不住想起了溫暖的成都。

  成都呵!只有它的溫暖是值得回憶的!離開已經快要五個月,只在今晚上的寒風裡,梅女士第一次正式地又想起它來。幾分近乎眷戀的心情使她惘然了。幾天來躊躇不決的問題便又觸發:不回去,怎麼辦?到上海來的公務——出席學聯會,早已完畢,在先還可以藉口齊盧戰事,長江航行危險,逗留著不走,現在戰事完了,昨天那位同是代表的文太太又催問過歸期,咳,這個討厭的參政運動者!

  梅女士下意識地轉過了同孚路的拐角,走進一個什麼裡了。這兒沒有那刺骨的冷風,從後面來的街燈光投射出她的苗條的黑影。梅女士踏著自己這影子走,心裡忽然冷笑起來。這也是近來常有的冷笑,而且和從前對於別人的冷笑沒有什麼分別。她覺得眼前這黑影就是她所要冷笑的另一個自己。這是到上海以後新生出來的第二個自己:喪失了自信力,優柔寡斷,而且更女性的自己。她不明白為什麼會變出這個不體面的自己來。

  四個多月前,她乘隆茂輪船順流而下巫峽的時候,意氣多麼豪邁;她預想上海是一個廣大,複雜,無所不包,活的急轉著的社會,她可以在這裡頭找到她所合意的生活方式,而且她要在這廣漠的人海中拱起她的一隻角來。可不是應該讓她這樣打算?她自從跑出了「柳條籠」,真所謂所向克捷:她征服環境,她又征服自己本性上的缺陷;她吸引著多少男子向她攢攻,她談笑自若地將他們踢開;沒有一個人能打動她的心,也沒有一個人的心胸不被她看穿。然而在這裡上海,她逗留了三個多月,只覺得預許給自己的美境愈去愈遠。並且好像是不慣水土的植物,她移到此地來後卻只有愈變愈壞!現在竟公然有第二個自己在對她本來的自己搗亂!

  懷恨似的追逐著自己的影,她已經走進一條衖,現在是面對著什麼人家的大門了。她本能地站住,才知道走錯了路,無意中又跑到一個朋友所住的地方。躊躇了幾秒鐘,她終於推開門進去。

  客堂裡沒有人。一盞昏黃的火油燈照出很俗氣的小商人家庭的陳設。站在向外板壁上那幅《得利圖》的張開了大嘴巴的漁翁,好像在對梅女士嘲笑。然而有腳步聲響下樓來了。

  梅女士急忙地問:

  「是梁剛夫麼?」

  突然一陣風來,方桌上的火油燈沖起了極大的火焰,然後跌倒似的往下一沉,就滅了。似乎感得什麼惡兆,梅女士不知不覺退到了窗外天井裡,毫無理由地起了恐怖。晚上來這裡,還是第一次,而況又碰到沒有燈,當然這古怪的房子不能不使她更多幾分神秘的疑忌。她惘然站在那裡,竟忘記了說話。

  燈再燃亮了時,梅女士看清楚果然是梁剛夫,便又活潑起來。但是這位少年站在客堂的長窗邊,挺直了胸脯,仿佛是不讓梅女士進去。雖然因為背著光,看不見他臉上的氣色,但梅女士很無誤地知道自己臉上正受著他的冷峭的凝視。她感得有些局促了。而且她又照例地猜不透這冷峭的眼光藏著什麼意義。

  「原來是你呀。談十分鐘是可以的。」

  梁剛夫輕聲說,側過半個身子。現在梅女士能夠看明白他的臉了。依然是那樣不可捉摸的冷靜!他的緊閉的嘴角旁有一種似笑非笑的皺紋。他的結實而頎長的軀幹內洋溢著青春的活力。他是一個可愛而又可畏的人。

  梅女士笑了一笑,走到客堂裡,把精神集中起來,慢慢地回答:

  「你還有事麼?我不過順路進來談談。不到十分鐘,也可以走。」

  梁剛夫點頭,在近旁的一張椅子裡坐下了,便拿出紙煙來燃著,撮著嘴唇吹出淡青色的煙氣。他是在等待梅女士開口。

  「那位文太太又來催我回四川了。她說再延遲下去,上游水淺,便要麻煩得多——」

  似乎特地找出這些資料來,梅女士用了很遊移的口吻企圖引起活潑的談話。她的眼睛卻注意地望著梁剛夫。在「多」字上,她故意頓住,滿懷接受一句「你到底去不去」的反問,然而沒有。她看得很真切,梁剛夫還是悠然吹煙氣,毫無驚異的表情。這在受慣了注意的梅女士自然覺得太難堪,她的二重人格突又出現,突又回來了她本來的自我,因而接下去的話便又轉為高亢尖利的調子:

  「好罷!我打算回去呢!沒有來上海的時候,多少有幾分幻想,尤其在船上的時候;來了,住過三個月了,才知道亦不過爾爾。當然是文明的都市,但是太市儈氣,人家又說是文化的中心。不錯,大報館,大書坊,還有無數的大學,都在這裡。但這些就是文化麼?一百個不相信!這些還不是代表了大洋錢小角子!拜金主義就是上海的文化。在這個圈子裡的人都有點市儈氣,你看,這裡也掛著漁翁得利圖;不錯,上海人所崇拜的就是利,而且是不用自己費力的漁翁之利!成都雖然鄙塞,卻還不至於如此俗氣!」

  梅女士痛快地呼出一口氣,覺得自己又站得高高地,蔑視一切,踐踏一切了。不幸這高興極不耐久。她立刻又渾身冰冷了,當她聽得了梁剛夫的回答:

  「據我想來,你也是回去的好。對於你,上海是太複雜!」

  「我不明白你這話的意義。」

  「就是太複雜。你會迷路。即使你在成都也要迷,但是你自己總覺得是在家裡。」

  被人這樣看輕,是空前的;梅女士憤怒得心也痛了。她用勁瞅了梁剛夫一眼,轉身便走。梁剛夫竟不挽留,望著梅女士的背影微笑地噴出一口煙,便關上大門。

  那沉重的木門碰上的聲音好像在梅女士的作痛的心窩又加了最後的一擊,她幾乎迸出眼淚來。她飛跑著穿過馬路,闖進自己的寓處。寓主人劉廳長正在照例地和賓客們打牌。梅女士悄悄地躲過了他們的注意,就跑到自己房裡。

  在大鏡子裡照一下,她的臉色異常慘白。好像受傷者摸著了自己的創口,她全身發抖,軟癱在沙發裡了。牌聲和談笑聲從樓下傳來。還清晰地聽到了那位慣打錯牌的國故專家謝老先生的連聲懊喪。這位謝先生,據他自己說,和梅女士的父親有點「世誼」,詞賦老名家,但近來也用白話著書了;梅女士記得第一次在這裡遇見他談起舊誼的時候,他說過幾句洞達世情的話:

  「尊大人也太古執了。雖然,他不愧為景嶽嫡派,也得穿一身時髦衣服,譬如診病的時候,不妨帶一隻溫度錶,叫病人夾在腋下,驗驗溫度,那就是西學為用的國粹醫生,准可以門庭若市了。何至悒悒不得志,奄然物化!又如我,近來也寫白話文,就因為這是一件時髦衣服。自然還是那些群經諸子,不過穿了白話衣,就成為整理國故,不然,就是國糠國糟。你不要笑。是不是你也不能不換穿旗袍!」

  這麼想著,梅女士下意識地看看自己的淺青旗袍,於是又連想到去年死了的父親,以及此外的一些人,惘然在心裡自問:

  「還是不回去罷?故鄉的一切都是不堪依戀,還是努力認識這新環境罷?只是這劉廳長的公館不能再住下去了,換一個什麼地方罷?」

  梅女士不滿意現在這寓處,因為是惠省長介紹來住的,說不定這裡的上下人等都把她看成省長的外寵罷,而且這裡的生活習慣也和成都太相像。她要擺脫那些腐心的過去,她要完全遺忘那顛倒錯亂的過去。

  但是在梁剛夫那裡受到的創痛第二次又發作了。她不明白自己的哪些地方受他看輕。想來自從在全國學聯會認識了這位同鄉,到現在三個多月的期間內,她何嘗有什麼乖張的行動,難道是自己的太親熱,太多的過訪,惹起人家的討厭麼?真是時代環境不同了!只有過男子們來仰望她的顏色,萬料不到今天是反其道。男人們是那麼的不配抬舉罷?可又不儘然。梁剛夫有點古怪:不全是性情上的冷峭,也有行動上的不可測。就為的是站在這個更剛毅的人格前,所以她自己形成脆弱。也就為的是看不透人家的秘奧,所以她不能抓住他,卻反受到冷落。這裡就伏著創傷的癥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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