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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李無忌獰笑著加一句。但隨即轉成了莊嚴的面容,接下去說:

  「你的批評,也有半面的真理;但是正因為我們有新式的男女關係,所以我們全般的表面工作便和他們的絕對不同。辦新教育不僅是改新了課程就算數,還需要新的生活方式做實際的榜樣。沒有了這個新的生活方式,只是趨時盜名騙人而已。」

  梅女士微笑搖頭,又輕輕地將她的細白牙齒咬著嘴唇。

  「譬如你,沒有了你的新人生觀,那麼你近來的行動,也便成為無聊!極頂的無聊!」

  梅女士一怔,感覺到蟲螫似的反諷,臉上發燒了;然而還是笑著回答:

  「你又是替我不放心!」

  「不敢再不放心。只覺得你——無乃太不寶貴自己的時間和精神。」

  沒有回答。在蒼茫的夜氣中,梅女士的酡紅的俏臉突然成了灰白,一對發光的眼睛閃閃地溜動,似乎在找尋什麼只能想像而不可名說的憧憬,她的小嘴唇閉得緊緊地。李無忌的話使她傷心。她簡直不明白這誤解怎樣會產生。她將是永久的孤獨者,永久沒有一個瞭解她的人麼?她不信!但如果不得不信時,她也不求信於人!這樣火剌剌地想著,她挺直了身體,堅決地說:

  「始終誤解也沒有法子!」

  「敢說我不是誤解!我常常這樣想:這裡有一位女士,她的聰明美貌足可以顛倒一切男子,她的堅強意志,又可以玩弄一切男子,她的徹底的思想破棄一切束縛,她的生活權利的覺悟,又使她追逐一切快樂!她是個新女子,她會開闢一條最快意最舒服的路給自己,然而她至終不過是於人無益,於己有損!」

  沒有回答。梅女士看見李無忌的長頭髮的腦袋往後仰靠在梧桐樹幹上,嘴角邊浮著異樣的諷刺的微笑。

  忽然一片雲來,遮沒半個月亮。一切都消失在黑暗裡。冷風獵獵地搖撼梧桐樹的裸枝。然後破空騰起一聲魅人的長笑,梅女士的淺色衣裳劃破了黑暗,閃電一般鑽進了學校的大門。

  回到自己房裡後,梅女士就睡覺,照例倚在枕上先看幾頁書。是卡本忒(Carpenter)的《Love's Coming of Age》的譯本叫做《愛的成年》。像小車行在石子路上似的,那些生硬的字句在梅女士腦皮上格格地碾過,使她異常難受。幾分鐘後,她頭痛了;丟開《愛的成年》,隨手換一本來,卻是有名的《俠隱記》。當然是滑溜地看下去了,但是字句的意義卻又從她眼前逃走,只是一些人名——達特安,頗圖斯,邦那素,紅衣主教,在她意識上起反應。最後是連《俠隱記》也丟開,她吹滅洋油燈,閉著眼準備睡眠了。

  一圈黃光在她眼前晃了些時,就沒有了,接著是各種聲音。風吹來落葉打著玻璃窗,仿佛是急雨。隔房的趙佩珊還在悉悉索索地響動。梅女士自己的耳朵裡又有些嗡嗡然的鬧聲。那又隱隱然成為許多人的話語。多麼無聊呵,這些擾人清睡的東西!梅女士很生氣似的翻過身去,將臉埋在枕頭裡,窒息的熱悶將那嗡嗡然的雜音趕走了。再露出臉來清快地呼吸時,她聽得枕畔手錶的清晰勻整的輪機聲。她靜聽了一會兒,猛想起成都家裡她那心愛的黑洋人大肚皮的小時辰鐘。知道這小東西還在不?也許和主人同一命運!於是她又想到那邊有關係的一切,想到了父親。但是這些相別不久的過去,都像數十年以前的陳跡,只留得煙霧一樣的淡痕。眼前的生活太熱鬧了,太變幻了,一天仿佛一年似的。

  忽然喇叭聲吹斷了她的惘念。而且更加清晰,更加近。可不是吹著「Quick march」呵!她也看見了那些縱列的隊伍呢!那不是楊小姐挽著她的手?恍惚間她又在惠公館的內客廳,正謙遜地笑著,不肯剪二夫人和三夫人的髮髻。短小精幹的惠師長在旁邊苦苦地催逼,似乎說了這樣的話:

  「剪得不好,不要你賠。將來買到了那些傢伙,我要她們開一個理髮鋪子,專剪女人們的髮髻,就請你做掌櫃。哈哈,不是說玩呢!這叫做一舉兩得,又鼓吹女子剪髮,又提倡女子職業!」

  然後是一大綹黑頭發從她手裡掉下。她看見自己的手很敏捷,剪刀聲紮紮地響,頭髮就像亂茅草似的在她腳邊厚積起來。她被困在頭髮的陣雨裡了!黑的,黃的,灰的,箭一般的短頭髮,都向她身上射,幾乎將她陷埋,她苦惱地掙扎著,在這發堆裡爬;突又眼前一亮,兩位夫人的雪白的光頭端端正正擺在她面前;撫摸著這兩顆頭的,是惠師長和楊小姐,哈哈地狂笑著。

  梅女士瞿然驚跳醒來,狂笑尚在她耳朵裡旋轉。不過是一個夢!她松一口氣,不禁獨自笑了。是夢才這麼荒唐呵!今晚上在惠公館裡,她確是替惠師長的兩位夫人剪了發,卻不是那樣狂亂的剪髮。

  疏星的寒光從窗外進來。風依然呼嘯著。只有風。此外一切都死寂!

  接著來了蕭索闌珊的幾天。像受了什麼刺戟似的,梅女士忽然戴著一付沉思熟慮的面孔。女同事們——尤其是周平權,——也拿出了初開學時對於梅女士的客氣態度。幾個月來漸就融洽的女教員宿舍的空氣,一下子又變成了僵硬。可是男先生方面卻正相反:除了李無忌是例外,其餘的他們都加倍地熱心和梅女士往來。首先是陸校長因了謠言問題對梅女士有一次「懇談」,其次是吳醒川,錢麻子,姓胡的國文教員,姓陶的教員,都輪流地找機會來閒談了。在教員休息室,遊藝室,小學部教室前,或是校門口,梅女士常常被攔住了交換幾句不相干的話。三四天以後,連這樣的新流行語也發生了:女教員是「反梅派」,男教員是「擁梅派」;而頭髮蓬鬆像女子的男教員李無忌卻是唯一的中立者。

  這個新現象只使梅女士覺得厭煩。她常有的溫柔的抿著嘴笑,漸漸帶些冷酷的意思了。但在受者,還是很欣然。她不很明白這些「擁梅派」到底有什麼目的。多麼怯弱呀,這班俗物!他們中間沒有一個敢在梅女士跟前表白自己的野心有怎樣大,似乎只因太閑了,必得做個「擁梅派」以自消遣。

  當然更沒有一個可說是瞭解她。

  然而這樣無聊的人卻又一天一天增多了。稱為反對派的縣中裡的教員也來攢嘬這位全城的明星了。當陸校長他們對忠山事件發了個「闢謠」的啟事後,縣中的幾位教員為的要得這方面的諒解,便和錢麻子他們聯歡,遂也和梅女士「社交公開」起來。到底他們也不肯不做新派!

  這一般外來的獻媚者激成了意外的變動。仿佛是一致禦外,李無忌不復「中立」,女教員們也取消了僵冷的表情,照舊和梅女士融融泄泄。經過一星期多的病態的隔離,終於走近梅女士的李無忌,還是滿身的「不放心」;他又從嘴巴里拉出一些奇怪的東西來:

  「上次我說縣中的人附和新思潮不是出於本心,然而你不相信;現在他們和你親近,也有目的!」

  「是來引誘我罷?好像承你批評過我是不受引誘的呢!」

  梅女士軟笑著巧妙地說,心裡可憐這位蓬頭髮的男子,卻又覺得他太是膩漉漉地庸碌而可厭。

  「啊,啊;不是的。他們是聽到了一種傳言,所以預先來和你聯絡。」

  「什麼傳言?」

  「真假,我是不知道。但很有些人說下學期的縣中校長已經內定了是你。」

  突然梅女士狂笑了。這也居然跑到人人的口頭上麼?消息家的本領真不差,她斂住了笑容,很莊嚴地回答:

  「那不過是惠公館客廳裡的一句笑話,也值得他們認真!告訴你實在情形罷。那天——就是你們開會爭論我是不是公敵的一天,楊小姐談起了縣中和這裡的暗鬥,惠師長很不以為然,曾經說了那樣一句話。過後誰也不放在心上,真料不到又會成了謠言。」

  「如果是事實,你怎麼辦?」

  梅女士瞅著李無忌好半晌,竟沒有回答,微笑著就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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