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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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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且她是主意拿得很穩的。她說不幹就是不幹。剛才她對我們說的一番話是句句從她心裡出來的,並不是牢騷,尤其不是什麼嬌嗔!」 看見周平權出言失態,張逸芳趕快接著說,想把辯論拉上軌道。 「不錯!正因為密司梅是有主張的人,並不是糊裡糊塗的,所以我根本不相信她會和外間的頑固派表同情。」 李無忌反駁著張逸芳的話。 「不必再討論了。另派人去和她接洽了再說。」 另一個姓胡的國文教員大聲插進來。 「不行,不行!我無論如何不贊成!」 是周平權狂怒了的聲音。 「姑且讓別人去接洽,如果她仍舊不肯,豈不是你們兩位到底勝利了?」 坐在周平權對面的一位陶教員用了商量的口吻。可是周平權並沒理睬他。現在秩序完全亂了。從針鋒相對的辯論變而為錯綜的嚷鬧,又成為一對一對的隨便發言。自始即在靜聽的陸校長此時只瞪大了眼睛,急忙地從這個臉孔看到那個臉孔。趙佩珊縮在桌子角,惟恐又演出那天醍醐閣裡的事來。錢麻子又在那裡「喊口令」;沒有人聽他,也沒有人禁止他。這個關係著全校「存亡問題」的莊嚴的會議陷入了可悲的命運了。 最後決定了再由陸校長詢問梅女士的態度,下次開會報告。大家這才松了口氣,似乎解決了一個大問題。會場是靜些了,應該還有什麼事要討論罷,可是晚飯鈴響了,誰也不願意再多坐,會議就此告終。 飯後,李無忌垂著頭在校門前梧桐樹下徘徊。風吹落那些殘存得不多的梧桐葉,颯颯地作響。李無忌時時瞧手腕上的表,又望著那條從校門直竄出去穿進一簇灰黑的矮小民房的石板路。他有許多雜亂的感想,但是沒有一個肯在他腦膜上多留幾分鐘。秋風把他的亂蓬蓬的頭髮吹落到眼角,他時時得用勁挺脖子將它們掀回去。這又加重了他的頭腦的暈脹。實在可以說還不如回去躺在床上舒服些,可是他寧願這樣站著暴露在夜的秋風裡;他覺得有什麼東西趕他出臥房來,而且非到校門外不可。 他靠在一棵梧桐樹旁,用指甲刮著樹幹上的粗皮,心裡自問為什麼如此心裡不寧;他給自己想了許多理由,又自己否認。然而有一個早就被他壓住在心深處的東西卻始終不曾升透到他此時的意念裡。使他悵惘的就是這東西:今天還不曾見過梅女士。他近來時時自己克制著不要多想念梅女士。他是用了極強的力量去克制的,但結果只造成了他近來的心神怔忡不寧。現在他又在這病態中。 一陣風來吹得他打冷噤。他移到一棵較大的樹下,繼續和自己的病態鬥爭。似乎那冷風激清了他的神經,他可以有十分鐘以上連續的沉思了。他想著一篇新讀過的小說的內容了。卻突然一片鬧聲又驚醒了他。兩匹馬闖到他面前立定。月光下他看見為首一匹馬上的人抿著嘴笑,是梅女士! 護送來的馬弁引著那空馬回去了。梅女士走到李無忌跟前,溫柔地瞅著他。輕微的喘息送一些香噴噴的酒氣到李無忌臉上。 「想不到是你站在這裡。正有幾句話要告訴你。」 雖然嗅著那酒氣有些不高興,李無忌仍舊點頭;並非因為他不喜歡酒,卻是不喜歡那酒的根原,他知道梅女士剛從什麼地方來。 「這裡的謠言已經跑到惠師長的耳朵裡——」 「講一點惠師長以外的事罷,梅!」 李無忌搶著說;他再也忍耐不下了,聽到這名字,他就心痛。 這樣的軟釘子,在梅女士還是第一次碰到,但是她並沒生氣,很瞭解似的一笑,不再往下說,只是坦白的眼光射在李無忌臉上。 「我也有幾句話告訴你。如果——你——」 現在是梅女士點頭,又抿著嘴笑;從李無忌那吞吐的口吻裡,她就料到大概又是那套說過不止一次而且她也不止一次表示過不願再聽的話語,可是現在,她又打算耐煩地再聽一次。 「如果你醉了,那就留到明天再說,也可以。……你一點醉意也沒有麼?好!請你回答我這個問題:我們這個學校,應該維持下去呢,還是簡直的丟開手?換句話說,由我們在這裡辦,究竟有什麼意思沒有?」 「為什麼你忽然想到這一點呢?哦,你也擔心外邊的謠言,像張逸芳她們所說,有人想借此搶這學校去,你們實在是多心!人家搶不了你們的。」 這最後一句是用了搖曳的聲浪說出來,並且梅女士又那麼異樣地笑,所以李無忌覺得很難受;他皺了眉頭,緊瞅著梅女士,他嘴角邊的肌肉也起了抽搐。梅女士卻不曾注意到,看見李無忌不出聲,她又坦然接下去說: 「剛才我說有幾句話要告訴你,可是你不願意聽。你好像一個守舊的老子,看見女兒回來晚了,就是滿肚子的不高興。嚇嘻!你不願意聽什麼惠師長,可是我不得不又要說一次;他早就聽得這一次的謠言,也知道有縣中方面的人在背後鼓動,他不贊成縣中。只要這裡登一個啟事闢謠,他就可以堵住那些討厭的嘴巴。你看,是不是人家搶不了你們的?」 似乎想回避任何直接的回答,李無忌只在鼻孔裡響了一聲,用他的挺脖子的老方法將頭髮掀往後些。過了一會兒,他方才慢慢地說: 「什麼謠言,我們暫且不談。只是就理論上講,對於我剛才的問題,你有什麼意見?」 「我只有消極的意見。我覺得,假使換了別人來辦時,也未必比我們壞。」 「這個,就是說,你可以贊成反對派?」 「也並不是一定贊成。我只覺得我們和反對派原來沒有多大差別。」 李無忌的臉色變了。他萬料不到有這樣一句話。即使他常常要發牢騷,稱自己的學校為「古廟」,是「舊材料上披了新衣服」,但是他亦不肯承認竟和反對派沒有多大差別。他尖利地對梅女士瞥了一眼,迴響似的叫起來: 「沒有多大差別?」 「可不是!你沒有聽到外邊人的一句話麼!他們說:縣中和我們,課程是一樣的,教科書也是一樣的,所不同者,我們這裡的男女教員會在忠山喝酒過夜。自然這句話帶幾分侮蔑,但是我們也該回頭自己反省,除了新式的男女關係而外,究竟我們有什麼地方和縣中不一樣呵!說我們辦的是新教育,他們何嘗不是;我們用道爾頓制,他們也用;說我們不徒是形式,還有精神麼,好,我們的學生也會在課堂上打瞌睡,偷寫私信,並且還有鬥紙牌那一類的事!實實在在,我們並沒有什麼特點,除了雙十節錢麻子會排燈字。」 「還有,梅女士會走司令部衙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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