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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就是想整個兒推翻!所以極奇怪的話也編造出來了。你想,他們說那天晚上我們都在忠山過了夜呢!」

  周平權忙接著說。不知道她是忿激過甚呢,或是心怯,她的聲音竟微微兒發顫。

  「就是這樣麼?那也沒有什麼了不得,還是不理。」

  看光景是再沒有話了,梅女士這才淡淡地說。

  「人家打到你身上,你也不理麼?」

  周平權反駁了。她這樣義憤是少見的,但此時給與梅女士的印象,卻只是厭憎;她想起那天晚上錢麻子胡鬧的時候,周平權也是噓噓地嘬口叫著在旁助勢的一個,那時她大概沒有料到今天要受窘罷。梅女士忍不住微笑了。她尖銳地看著周平權的面孔,不願多辯似的給了個反問的回答:

  「好了。你是人家打到身上來時才防備的罷?」

  周平權不很懂得似的睜大著眼睛。梅女士笑了一笑,又接下去說:

  「事情早已過去了,謠言早已傳遍全城了,何必庸人自擾,看做了不得。況且胡鬧的是男先生們,如果要挽救的話,應該他們去設法,誰叫他們那樣的高興呢!對不起,我是要走了。」

  「但現在卻是大家的事了。同在一個校裡,應該有點彼此一體,利害一致的觀念。」

  沉默了半晌的張逸芳忽然很嚴肅地說。已經轉過身去的梅女士也就站住了。她對張逸芳的變得很莊重的尖臉兒望了一眼,很興奮地回答:

  「彼此一體麼?何嘗是一體呢!男子們想玩弄女子的時候,也許會覺得是彼此一體,弄不到手時,就是兩體了。我根本不相信這些好聽話!什麼團體,什麼社會,這些話,紙面上口頭上說得怪好聽,但是我從來只受到團體的傾擠,社會的冷淡。我一個人跑到社會裡,社會對我歡迎麼?自然社會上有些個人會笑嘻嘻地來接近我,然而他們還不是另有目的。你們兩位都不贊成我這話?算了,本來我不希望人家贊成,我也不想勉強去贊成人家。如果大家都和我同一態度,眼前這件事也就不會發生了。即使我們在忠山過了一夜,和他們什麼相干!對不起,現在真要走了;回來再談。」

  還是很溫柔地笑著,梅女士就匆匆跑了出去,剩下張逸芳和周平權皺著眉尖對面相看,半晌沒有話。

  「那麼,要她去從楊小姐方面設法是沒有希望的了。」

  終於是周平權松一口氣,很沮喪地說。

  張逸芳冷笑著搖頭。但忽然她跳起來從齒縫中迸出兩個字:

  「瞧罷!」

  「瞧罷!各人管各人的!不信她竟沒有跌在我們眼前給我們看的一天!」

  周平權響應著說,又活潑起來了。現在談話的方向一轉而為議論梅女士了。好像非詛咒一個什麼人便不能消解胸中的愁悶似的,周平權把校內校外對於梅女士的議論一一舉出來,比背書還純熟。在她們的興奮而急溜的對話中,梅女士成為陰謀家,自私者,小人,淫婦——總之,是無恥的代表。

  快意的長笑充滿了一室。

  正談得高興,一個女僕進來請她們到校長室開會。兩位女士的小嘴唇都撅起來了。立刻那掌握著全校「存亡」關係的可憎的現實又回到她們心頭。多麼討厭的開會呵,恰又在這滑溜溜爽口的時候!然而是不能不去的。

  她們到校長室時,錢麻子正用了喊口令的調子在演說他的意見。他那短促而上下又不接氣的斷句早已使得在座的各位十分不耐,現在看見兩位女士的倩影閃出在門邊,所有的頭顱就一齊轉過去行了個注目禮。吳醒川老實不客氣地截斷了錢麻子的話語,提出臨時動議來:

  「老錢不用再演說了,聽密司周報告她接洽的結果罷!」

  錢麻子卻不依,漲紅了臉,更大聲地喊:

  「還有一件。縣中。有憑據的。造謠,搗亂,都是,的的確確,他們的!」

  「說來說去都是些大家早已知道的事兒。謝謝你坐下來罷!時間寶貴哪!」

  吳醒川也大聲嚷起來了。錢麻子挺直脖子還要爭,幸而被旁坐的一位教員硬生生地拉著按在座位裡,這才讓出個空兒來給周女士貢獻她的嬌脆圓潤的談吐。她將梅女士的態度誇張地報告過,便接上了一大篇詛咒,並且隱隱地說梅女士未始不是幫同造謠的一個,因而已經成了全校的公敵。

  意外的沉寂。沒有一個男教員對於周平權的得意的揭發表示著若何快感,反覺得很惋惜似的。並且視為唯一的健將的梅女士竟有此消極的變化,也使得大家心裡陰暗。經過了好幾分鐘,李無忌的悠然的聲浪方才打破了這啞默。他說出了這樣意思的一篇話:據他的觀點,梅女士和謠言無關,而且也不是一定不肯幫忙的;即使她曾經說過像周平權所報告的一番話,那也無非因為那晚上在忠山的時候她本就不贊成那樣胡鬧,所以今天要借機會發牢騷;況且那晚上她自己也受到窘,她還不免有些小姑娘的嬌脾氣,那麼,現在她的態度,至多只可說是嬌嗔,並不是故意反對或者袖手旁觀。

  李無忌這意見,立刻得到了幾位男教員的贊助。可不是:把一位最可愛的梅女士擠出去視為公敵,從此不便和她親熱,是每個男子都不很願意的!他們總得要維持她仍舊是「自家人」才心安啊!史地教員陳菊隱更顯明地給李無忌幫腔,說了這樣一句爽快的話:

  「我主張公舉一位出來再和梅女士切實疏通一下。」

  周平權氣得臉色都變了,正要猛烈地抗議,忽然又聽得一句「太難」的話,是吳醒川說的:

  「即使對她道歉,說那晚上和她鬧的太不成話,也是應該的!」

  居然有人鼓掌,而且輕鬆地笑了。周平權再不能忍,怒視著吳醒川說:

  「你要討好她麼?哼!她簡直看不起你們這班臭男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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