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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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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女士憤憤地斥駡著,尖利的眼光射在李無忌臉上。這立刻吸引了門內的注意,許多嘴巴都閉住了,只有張逸芳的憨笑聲在空中回蕩。趙佩珊乘這機會趕快跑出來,但又冒失地撞在李無忌身上,將她的大扁臉緊貼在這位高身材的國文教員的胸前。她急忙地平衡了身體,可是門內的新的哄笑又似乎使她一驚,驀然歇斯底里叫起來,就撲倒在門框邊。 梅女士忍不住也笑了。她拉著趙佩珊起來時,周平權和張逸芳也趕到了,後面跟著陸校長。趙佩珊將兩手掩住了她的扁面孔,一句話也沒有,死不肯抬起頭來。 「再鬧下去就不行——不行了。密司趙進去,進去罷;我,我擔保。」 陸校長急口說。早就擠在門邊的兩三位男教員也來做校長的應聲蟲。大家像串戲似的鬼混了一陣,總算把趙佩珊的一雙手從臉上分開,這才看見她那用了重量的青黛的眉毛已經揉得烏糟糟地很不雅觀。 各人都覺得過飽;而且疲倦。不久以後,就整隊回校。在路上,錢麻子又高唱他的拉拉調,其餘的人仍然精神很好地笑著談著;梅女士卻是滿腔的不舒服,總沒開口,但當將進城門的時候,她忽然回頭來對李無忌抿著嘴笑,似乎早知道這位跟在她身後,好像影子一般的人兒,是怎樣地在注意她的神情,她低聲說了下面的一些話: 「不要再費工夫寫那些信給我了。人生的巨浪激蕩著我走上了眼前這條狹路,大概只有繼續的往前沖罷!危險?是趙佩珊才有危險!如果早兩年我碰到你,那我的回答或者可以使你滿意,然而現在,不!並非是想像中還有什麼人,只是個簡單的不!我決定了主意,要單獨在人海中闖!請你明白我是一個還有點剛強意志的人,喜歡走自己所選定的路。只有這麼著,我們的友誼才能夠永遠維持。請你不要再費工夫寫那些信,專心研究你的中國文學史罷。」 看見李無忌低著頭沒有回答,梅女士覺得心裡一軟,但立即咬著嘴唇逼出個苦笑來,更輕聲地加一句: 「可惜我連一個妹子也沒有!不然——」 驀地她又咽住了,仿佛是不願再看什麼悲慘的景象,她疾轉過臉去,飛快地跑到前面張逸芳她們的一隊裡去了。 趙佩珊緊挨著周平權的耳朵正在說什麼,看見梅女士走近來,話語就不自然地截住了,卻從眼角裡流露出不可掩飾的懷疑和惶恐。周平權也怪樣地笑著,低了頭只顧走。梅女士注意地對她們看了一眼,便靠近張逸芳這邊來,仿佛是要打破那沉悶,故意笑著說: 「覺得有什麼氣味罷?很難受!」 「大概是汗臭。剛才吃飯的時候,熱得很,我總是出汗。」 梅女士大聲笑了,把鼻子湊到張逸芳的衣領上嗅著,提高了聲音說: 「我不信。聽說你的汗是香的——可是,逸,為什麼趙佩珊的氣味不大好?」 這後半句話是低聲的,然而張逸芳忍不住一跳。她側過臉來對梅女士看了幾秒鐘,然後坦白地回答: 「膽小的人總是這樣的。梅,你何必多管!」 「要管的,因為好像是怕我。有什麼事叫她怕?」 這回是張逸芳高聲笑了。她抓住了梅女士的手,重重地握一下,方才慢慢地說: 「正是你,叫人家怕!你不是說過可惜沒有個新聞記者在場麼?她就怕你當真會幹出來。她怕自己也牽進去惹人家笑話。」 「那就說明了罷。趙佩珊覺得今晚上的事和她的名譽有妨礙;雖然過去了,她卻惟恐你對外邊人說。她說:如果今晚上的事傳揚出去,她就沒有面目再在這裡當教員了。」 略走在前幾步的周平權也挨近來加入這議論了;她的聲音很低,又時時拿眼睛看著那惶惶然急走在前面的趙佩珊。一種混合了鄙夷和憫憐而又帶幾分怫悒的心情,將梅女士的笑臉拉長了:她冷笑著沉吟一會兒,給了個嚴肅的回答:「這一點也要怕?請她放心罷。可是人多嘴雜,防不勝防。」 大家再沒有話了。現在已經到了三牌坊左近的市街,在她們前面的一簇男教員也肅靜無聲,擺出「為人師」的態度來。梅女士昂頭望著明月,機械地移動她的一雙腿。無可奈何的冷笑被壓住在喉頭,她對於左右前後那些委瑣的俗物不勝其憎恨,同時想到自己在這奇怪的環境中竟成了「危險人物」,處處受到無理由的疑忌,便又感得了惘然的寂寞。 兩天三天又麻木地過去了。謠言卻在不知不覺中生長,並且蔓延到每個人的嘴巴上。趙佩珊的憂慮竟凝成為事實了。但或者又是趙佩珊所私自慶倖的罷,那可怕的謠言並沒攢注在她一個人身上,卻擴散而為對於全校。這樣「攪渾了水」,便惹起幾個人的心裡不快。一天午後,梅女士正躺在自己床上休息,聽得隔壁房裡喳喳地議論什麼。是兩個人的聲音。不連屬的單字落到梅女士耳朵裡,顯然那議論著的題目就是日來的謠言。梅女士不耐煩地跳起來,踱了幾步。喳喳的私議沉寂了。窗外的太陽光略帶西斜,風吹幾片隔牆的秋葉飄落到天井裡。梅女士猛記起楊小姐的約會,便檢起手提袋正想出去,忽然響亮的單個人的聲音從隔房來了,很像故意要叫人聽得似的: 「還不是從裡邊鬧出去!自然是她!本來她的名譽太好了,周圍一百里內,誰不知道鼎鼎大名的——她還顧忌麼?現在把大家都拉進了渾水,正是她的手段。我真想立刻辭職,犯不著替人家背臭聲名!」 每一個字都聽得很清楚,而且斷定是已經做了范太太的朱潔的口音;梅女士微微一笑,轉身就走。她記得那晚的聚餐會並沒有朱潔,然而竟也如此憤憤,想來那謠言一定很厲害,那班脆弱的自命為解放的女性該是如何的吃驚罷?梅女士鬥然感到了一種惡意的愉快。別人對於她的誣衊——咬定是她首先放出那謠言去,在她倒是毫不介意;難道她也這樣淺薄,值得為此生氣麼? 這樣想著,剛走到了宿舍外廊的西端,有人在背後喚她。原來是周平權,臉上的氣色很嚴重。在她的房裡,還有張逸芳。顯然她們又是為的那謠言!梅女士心裡暗笑著,進了房坐下來就直捷了當說: 「看來你們也在擔心那謠言罷?最好的方法是不理!過了幾天,自然而然就消滅。」 周平權和張逸芳對看著笑,沒有出聲。但是梅女士從她們的眼光中卻尋繹出這樣的意義來了:如何?早料到是這一番話!她稍稍覺得不耐煩了,便又加著說: 「大概他們男先生也有點惶恐罷?既然怕人家說話,何如當初不鬧呢!」 「事情不是這麼簡單的。」 周平權慢慢地吐出這叫人起疑的一句來。 「不簡單?無非還有人說這次謠言是由內而外,而且我便是嫌疑犯!」 說這話時,梅女士有些生氣的樣子,所以張逸芳不得不加以解釋了: 「不要誤會。我並沒懷疑到你身上。並且要是普通的謠言,我簡直也不放在心上。可是這次的謠言有背景。造謠的人有作用。據說這裡頭還有新舊之爭。反對我們學校的人想借此把我們整個兒推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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