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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從房門口來了這回聲似的一句。梅女士轉過臉去,看見前面是周平權,後面跟著陸校長。這位並不高大的青年人望著地下的快信,有些驚訝,蒼白的臉頰上也隱隱泛出紅色來。

  梅女士站在旁邊抿著嘴笑。

  到忠山時,一輪滿月已經從浮雲中掙扎出來了。酒肴是從城裡帶去的,滿滿的三挑。全校的教員連職員,將近三十人,把一間頗大的醍醐閣擠得旋不轉身。因為張逸芳畢竟也在座,陸校長很高興,他的毛澀的嗓音差不多無間歇地在滿屋子裡響。城內新發生的一樁奸案自始便成為眾口洶洶的好題目。大家都是打破了舊禮教的新人物,當然嘴巴上沒遮攔,待到酒意泛在臉頰,嘈雜的議論更是出奇的赤裸裸了。因為據說體育教員錢麻子曾經去看過那被捆在一處的裸體的「姦夫淫婦」,便由理化教員吳醒川發起,要錢麻子有個詳細報告。

  四五個人攢住了錢麻子,紛擾地嚷著:

  「不說麼?罰酒一壺!有人贊成——贊成麼?」

  「贊成!給他三分鐘的猶豫!」

  「光說不行,還得表演!誰不知道錢麻子是表演專家!」

  表演呀?有趣!錢麻子那一對酒醺紅了的眼睛更加閃閃有光了;他胡胡地笑著,忍不住側過頭去向女教員堆中瞅。然而意外地使他短氣的,那邊本來笑著的幾張小嘴現在都閉緊了,並且竟沒聽得有什麼人對於「表演」之說鼓掌。「哼!這一班假道學,不徹底!」錢麻子忿忿然想,下意識地拿起酒杯來呷了一大口。

  「並沒到三分鐘呢!就老實受罰麼?」

  李無忌剛好和錢麻子連座,冷笑著這麼輕聲說。

  「況且至少要一壺!」

  吳醒川又追進一句,驀地伸過手來搶走了錢麻子的酒杯。

  「呸!忘八才喝罰酒!光說說有什麼意思。你們都是靠嘴巴吃飯,該是你們說才對!表演才是我的看家本領。我不說。

  喝罰酒是忘八!找個人和我表演,那倒可以!」

  大家都愕然了,接著是噴發的笑聲。錢麻子很得意地楞起了醉眼睛只管往紅嘴唇軟胸脯那邊溜;他臉上的麻斑一顆顆都像搽了油似的發亮。終於是陸校長僵著舌頭說:

  「誰提議表演的呢?就找他來做對手。」

  沒有人記得清是誰了,但每一個人都把隨便想到的誰某認為剛才的提議人,就亂叫起來。被叫著的人又立刻照樣回敬。許多僵硬的聲音在白癡的轟笑中互相磕撞,暴風似的愈來愈緊;忽然有人拿起筷子來在桌沿狂敲,卻是李無忌。大家出驚似的停住了舌頭,眼光都轉到那位蓬發的少年,可是錢麻子的喊口令似的一聲嚷又激起了狂亂的新浪頭:

  「記起來了,是密司梅!她的提議!」

  立刻迴響似的許多嘴巴都錯落地叫著「密司梅」,中間更夾著些色情狂的怪聲。酒杯掉在地上了,椅子翻了。誰也不注意。幾乎是全體的目光都集射著梅女士的婀娜的身體。扁臉的趙佩珊低了頭微笑,很有些幸災樂禍的神氣。

  梅女士卻是異常的靜定。她放下了手裡正在削皮的蘋果,尖銳地對大眾瞥了一眼,抿著嘴笑,一句話也沒有。

  「全場一致通過了的,不要假癡假呆呵!」

  「不表演就罰酒!」

  「你說的!罰酒?我們要表演!」

  「表演!哈,哈,哈,有趣!」

  這樣的短句在哄笑中像雨點般擲到梅女士臉前。幾位比較「規矩」的先生們沒有說話,則嘻開了笑嘴,用催促舞臺開幕的「噓!噓!」的調子在旁邊助勢。有些腿在桌子底下跳舞了。皮靴的頓蹴的聲音更增濃幾分狂亂。突然錢麻子怪叫起來,兩手在左右鄰坐者的肩膀上猛拍一下,霍地站在椅子上,高喊踢球時的「拉——拉」調,亂舞著一雙臂膊,像兩支槳。聽不清的斷句,幾乎發啞了的笑聲,在滿屋子裡滾。

  差不多有一半人都從座位上站起來了,瞪著血紅的眼睛,搶先著要使得自己的話語透出這瘋狂的嘈雜。從隔座來的一隻手驀地按著梅女士的肩頭搖撼!不知道是誰。然而一片喝采聲仿佛從地下噴射出來,震得桌面的杯盤都叮叮噹當地響。坐在梅女士左肩下的周平權松一口氣似的側過臉來說:

  「真是胡鬧!梅,這一次你躲不了!」

  「躲什麼!」

  是驚雷一般的回答。戛然那所有的嘈聲都停止了。交流的愕然的眼光都似乎在問:她說什麼?梅女士微笑著用十分圓朗的聲音重複一句:

  「躲什麼?這是空前的新事業,只可惜沒有一位新聞記者在這裡恭行記錄,在明天的《新川南日刊》發表出來,讓全個瀘州城開開眼,知道新人物的行徑是怎樣的超塵拔俗,能夠異想天開尊重女性的!」

  又輕輕地一笑,梅女士翩然離開座位,竟自走到外面院子裡去了。

  渾圓的月亮正掛在松樹梢,涼風成塊地吹來。醍醐閣是死一樣沉寂。漸漸又有些嚌嘈的聲音來了,卻已經不如先前那麼囂張。洶洶然的先生們到底不過是些借酒裝臉的麼魔!破天荒的事到底不是他們所敢!梅女士想著覺得太可笑了,然而也不免虛空的悲哀。這班人,跟著新思潮的浪頭浮到上面來的「暴發戶」,也配革新教育,改造社會麼!他們是吃「打倒舊禮教」的飯,正像他們的前輩是吃「詩云子曰」的飯,也正像那位「負提倡之責」的「本師長」還是吃軍閥的飯。梅女士根本蔑視這一班人。可是她自己呢?自己混在一起,也還不是為了吃飯;梅女士無法否認,但又不願接受這真實;她悶悶地噓一口氣,心裡想:我是來躲避,來看把戲的!

  但是,這個辯解只給她更多的煩悶。她的本意該不是僅僅吃飯或者看把戲罷。是什麼理想,什麼憧憬,驅使她從家庭裡出來!明白的自意識的目標並沒有,然而確是有一股力——不知在什麼時候佔據了她的全心靈的一股力,也許就是自我價值的認識,也許就是生活意義的追求,使她時時感到環境的拂逆,使她往前沖;現在可不是已經沖出來了,卻依舊是滿眼的枯燥和灰黑。

  這些陰暗的感想,浮現在她意識上,只一刹那。離她不過一丈遠的醍醐閣內又轟起新的顛狂,壓倒了笑音和話響的一片鼓掌聲正奪門而出。梅女士回過頭去,猛映在眼前的,是趙佩珊的驚怖的扁臉,和一些像要攫噬的臂膊在這位可憐的女士的四周,準備包抄的戰略。那些酒狂的先生們這回撿到了沒有尖刺的玩意兒了。烈火樣的義憤,突然在梅女士胸間爆發,她搶前一步,像戰士應援似的沖進去,卻在門邊和一個人兜頭撞著。蓬鬆的長頭髮拂到她臉上,梅女士立刻知道除了李無忌更沒有第二個。

  「不要進去!鬧的不像樣了!」

  李無忌站住了說,攔在門框中,似乎不讓梅女士進去躬蹈危難。

  「讓開!和這個可憐人開玩笑,太不應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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