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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又來了?你的牢騷!」

  不是梅女士的回答,卻是張逸芳橫插進來的譏誚。李無忌淡笑了一下,突然站起,面對著梅女士,更用勁地看著她,輕聲說:

  「密司梅,你的意見?」

  梅女士只是溫柔地笑;嘴唇微微翕動,有什麼話語就要出來了罷,但是哨子的震耳的長鳴倒搶先著破空飛來。排成兩個字的紅燈籠像波紋一樣顫動起來,又倏地散開了。李無忌幾乎不敢自信地聽得的曼聲的回答是:

  「請你仍舊蹲下去好麼?你擋住了我們的眼光。」

  現在那些燈籠又走成長蛇形了。哨子聲清越地響著。點點的紅光漸又密集攏來,成了金字塔了;驀地抖散了似的,金字塔化為六組複邊的斜線,接著便是叫人眼花繚亂的迅速的穿插,遠看去宛然是六條紅色的毛蟲在蠕蠕地蠢動。然後,在匆促而有節奏的哨子聲中,這六組燈光像後浪擊前浪似的順次波動過去,到最後一組,便全體靜定了。

  李無忌的眼睛是向前瞪視著,然而什麼也沒有看見。只有一個感想在他腦子裡繚繞:「她也這麼淺薄,喜歡這些把戲麼?」

  驚雷樣的鼓掌聲隨即切斷了他的惘念。那六組燈光不知怎地往下一矮,就分明顯出六個大字來:「中華民國萬歲!」

  演習是完了。在嘈雜的讚美聲中,李無忌抱了頭,緊縮著身體,高高地蹲在跳臺的平頂上。迷惘中他聽得一個聲音說:

  「不要叫他。讓他靜靜兒回想一下,好描寫出來給我們看呀!」

  李無忌心裡冷笑,還是一動不動地蹲著,沉浸在不可言說的悵惘中。終於人聲消失盡了,秋蟲的悲鳴斷斷續續來了,一陣涼風吹得人毛戴,李無忌這才踉踉蹌蹌地走下跳臺,很不願意地拖動他的一對重腿。

  他是本能地走上向他臥室去的路。半個人影也沒碰到。真不料在師範部新班教室的大天井前,猛看見梅女士倚在那大花壇旁向空中凝視著。李無忌腳下略一遲疑,便悄悄地堅決地走近梅女士的身後。相距不滿二尺的時候,梅女士突旋轉身來,擲過一個微笑,仿佛說:知道你要來的呵!

  暫時都沒有話。梅女士是在等待,李無忌忖量著怎樣開始第一句。月光灑在他們身上,爬進了梅女士的綢單衣,似乎在掀弄著她的胸部,那綢衫子微有些顫動。她的眼光和平常一樣澄靜,只不過更晶瑩。李無忌到底想好了他的第一句了:

  「你看這不是很像古廟麼?」

  「唔——可是,李先生,你不喜歡古廟?」

  「這是須得分別講,」李無忌用出上講堂時的口吻來了,「最初是不喜歡,十二分的厭惡,我想我走錯了門路了。什麼都是灰色。正像本來這是書院改掛了學校招牌,這裡的一切都不過是舊材料上披了新衣服。嘴巴上的新思潮比真正老牌古董先生還要可惡。但現在,我覺得這座古廟裡射進一道光明來了。只要光明肯照著我,古廟也就成了新建築。」

  梅女士低下頭去;少停,她慢慢地說:

  「恐怕只不過是螢火蟲的微光罷了。」

  「如果她停在我的眼皮上,那就成了太陽!」

  沒有回答了。從學生宿舍方面傳來了鬧聲,似乎全個學校還在活動著。可是這裡,只有冷冷的月光和各人的心跳也可以聽得的那樣靜寂。李無忌緊瞅著梅女士,微張開兩片嘴唇,似乎是等待回答,又似乎還有話,大約經過了二三分鐘,梅女士忽然抬起頭來,溫柔而又嚴肅地說:

  「李先生,我希望靠你的力量來照耀這座古廟!時間不早,恐怕你還沒編起明天的臨時刊罷?我很想早早的拜讀呢!再會罷。」

  她冉冉地竟自走了。只留一個溫和的微笑安慰著惘然失神的李無忌。

  到自己宿舍的走廊前時,梅女士看見張女士,周女士和朱女士在那裡談論著錢麻子的新把戲。朱女士大聲說:

  「明晚上的提燈會,該是我們頂出風頭了!」

  「可惜三牌坊那裡太仄,恐怕不能表演。」

  梅女士裝做很熱心似的加入了討論,一面卻留心觀察周女士她們的臉色。毫沒有什麼異樣。顯然她們從操場下來後便被錢麻子的把戲占住了全意識了。隨便談了十多分鐘,梅女士便回到自己的臥室。她躺在床上轉側了許多時候,雜亂地想;最後,咬著嘴唇在心裡說:「算了罷,我還是飛在空中做大家看得見的螢火蟲,不停在一個人的眼皮上做太陽!」於是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她閉上眼,不久就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六點鐘,梅女士就醒了;全校還是死沉沉地毫無動靜。她本想再睡,可是昨晚的經過,——在跳臺頂上李無忌的死釘住了的凝視,月下花壇畔的對話,都循著正確的順序,很猛烈地襲擊她的心了;勉強躺著挨過半點鐘,她就起來,跑到外邊找女僕拿洗臉水。不料女僕們的房門也是關得緊緊地。梅女士覺得很無聊,在走廊前徘徊了片刻,順著腳尖走到廊的最西端。看看周女士的房門,也是一些兒聲響都沒有。委實是太早了。昨晚上大家一定睡得遲,今天又是放假,說不定要到九點鐘才有人起來呢。

  梅女士怏怏地又跑回去,卻在張逸芳的房外聽得裡面有聲音。這使得她起了「空谷足音」似的歡喜,很冒失地跑到門前,看見門開著一條縫,便順手推了進去。然而她立即呆住了。她看見只穿著短褲和汗背心彎了腰站在洗臉架前弄什麼東西的怪肉感的張逸芳猛回過一張驚惶失措的臉兒來,她又瞥見張女士的低垂著蚊帳的床前有一雙男人的皮靴,並且她又聽得帳子裡透出了叫著「逸芳」的昵聲。疾縮回身體,梅女士逃進了自己的臥室,倒在床上,心是窒息般狂跳著。

  她的麻亂的神經中只反復著一個感想:真不巧,三次都落在我眼裡,徒然招人猜忌!自然不是恐懼,也無所謂悔恨,只是怪不舒服地覺得無端加重了負擔,好像有什麼不可得見的鬼物在那裡捉弄她。

  這樣做夢似的躺著,不知經過了多少時候,忽然房門開了,看見張逸芳站在門框中,已經穿得很齊整,臉上滿是笑影。

  「梅,好像聽得你老早就起來了,怎麼還躲著呢?」

  張逸芳說這話時的態度很自然,隨即走到床前親熱地拉住了梅女士的手。一種近乎內疚的情緒卻在梅女士心頭浮起來了;她覺得自己反是太多疑,太把人家看成小心眼兒的俗物了。於是她真心地笑一笑,將張女士的手捏得更緊些。張女士早又很活潑地接著說:

  「趕快起來呀!今天沒有課,我們遊忠山去。龍馬潭,你是去過了;忠山的風景好像比龍馬潭還要好些!」

  梅女士爽快地答應了。張逸芳就跑出去招呼洗臉水,又匆匆地跑回來坐在旁邊,看梅女士梳洗,亂烘烘地幫著拿出梅女士最時髦的衣服來,熱心地選配衣裙的顏色。這一切,都充滿著不假飾的友意,都使梅女士感得十二分的不安;她的常能為推誠相與的信賴所感動的心,忍不住在暗中流淚。她的脈脈的眼波時時落在張女士臉上,她決定到了忠山時要懇切地對張逸芳解釋個明白。

  臨時又加進了周平權。那位扁臉的趙佩珊似乎也躍躍要去。但是張逸芳裝作不理會,一疊聲催著快走,便硬生生地將趙佩珊撇下了。梅女士抿著嘴笑,愈加斷定了今天張女士的遊興不是無所謂的。

  一路上三個人談得很多,無非是些泛常的事物,梅女士卻已經留心找機會來傾吐胸中的誠意。街上有幾家商鋪居然也掛了國旗。通俗講演會的門前垂下一大幅五色旗來,旗下還擠著些人頭,嚷嚷然在讀一張告示之類的東西。似乎今天街上的行人特別多,到處流露出一些國慶日的氣味。梅女士她們三個更成了注意的目標。幾個頗大的孩子跟在她們後面,喳喳地爭辯著梅女士是不是來做新戲的。

  好容易出了西門,忠山便在眼前了。一片雄偉的汽笛聲跨山而來,隱隱然還有些震耳。到半山時,長江也看見了,一條上水的輪船沖著黃濁的江水,時時發出告捷似的長鳴。梅女士異常高興,很矯健地跑在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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