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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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扁臉的趙佩珊住在梅女士的隔壁。兩個房間的窗子是同方向的,對著一個小小的天井;她們倆靠在窗前,便可以談話。可是誰要走到誰的房裡去,卻須得繞一個大彎。這位趙女士大概有二十六七歲了,一眼看去便知道是個庸碌的人物。她的肥腫的扁臉兒上,從鼻孔邊到嘴角有兩道很深的肉紋,因而帶著哭喪似的表情,叫人看了不快。和她同房間的朱潔是已嫁了的婦人,有家在城裡,雖然名為住校,其實是每夜回家去過宿。晚上人靜了時,梅女士總能夠聽得趙佩珊獨自在房裡像老鼠做窩似的簌簌地響著,直到十一時後還沒停歇;這正和在大眾前的一聲不響的趙佩珊恰好相反。 梅女士對於這位扁臉女士沒有什麼興味。所以雖然是聲息可聞的貼鄰,卻很少交談。她認為最可親近的,是那位常和張逸芳在一處的周平權,現在就住在梅女士和徐綺君住過的那間房,在這排女教員宿舍的最西端,跨過一個走廊就是小學二年級的課室了。剛換了房間那幾天,梅女士下課來常常誤走到周女士那裡去,因此有過幾次長談。周女士不過二十三四年紀,整潔伶俐,和她的性情一般。因為她又是事實上的小學部主任,梅女士和她的接觸,當然是日見其頻繁。 此外,還有一位不住在校裡的女教員和兩位剛從師範部畢業的男教員,則在開學的四星期後,梅女士還是不曾見過面。 這樣漸漸地熟悉了身邊的小環境,在照例的見面時的寒暄和一笑中混日子,梅女士雖然感到幾分孤獨無聊,卻也並不難堪。荏苒地又是快要一個月,成都方面,梅老醫生來了封呵責的信,但結語卻是「已往不咎,此學期終了後,務必辭職回來。」柳遇春也派人送來了衣服和錢。梅女士立即將錢如數退回,經過這麼一來,學校裡的同事們便很公開地在梅女士跟前詢問過去的種種了。梅女士只是抿著嘴笑,沒有回答。 猜測和議論的雲層,漸漸從梅女士身旁厚積起來了。她成為全校的趣味人物。師範部的男教員們時時借一點小口實來和她閒談了。自始就表示著多少友意的李無忌尤其是包圍得緊密。全學校正在鬧烘烘地籌備雙十節的提燈大會。李無忌的工作是編輯「雙十臨時刊」,可是到了九號晚,他還沒有開始看那些文稿。他戴著蒼涼的月色,獨自在小學部教室前的廊下徘徊,心裡納罕著為什麼一個女教員也沒看見。 波浪似起伏的哄笑聲隱隱然擊動了他的耳膜。是從大操場那方面來的罷,李無忌的悵惘的心頭模糊地起了這樣的感念。他將頸脖子一挺,——這是他掀開那些蓬鬆地披到眉梢的頭髮使往後去的唯一的方法,便本能地移動了腳步。 黑魆魆的廣場上閃耀著幾百盞紅燈籠,哨子的尖音響得很有規則。體育教員錢麻子正在這裡指揮著全校的學生,演習他「創作」的新把戲。這也是整整預備了兩個多星期了;依著一定的口令,那些提了紅燈籠的四五百個學生可以排成「中華民國萬歲」六個大字,就是這一點小伎倆,那錢麻子今晚成了中心人物,吸引著全校的人都在這裡看。 李無忌嘴唇邊浮出一個苦笑,睜大他的細眼睛在滿場裡溜掠。那邊秋千架畔的跳臺上白茫茫地攢集著一堆人,在上弦月的清光下似乎辨認得有些圓凸的胸脯和細瘦的腰肢。李無忌松一口氣,莽莽撞撞地從燈籠的行列中闖過,便來到台下。 「沒有你的地位了!」 從跳臺中部的木級,猛落下這一聲吆喝來。李無忌認得是理化教員吳醒川的口音。可不是當真擠得滿滿地!台的最高的平頂是五六位女士的地盤;差不多是全體了,那位已經是范太太的朱潔女士也在。以下的各級都站著男教員,只有最低的兩級還空著;但那是太低了,不宜於眺望。 「你們也沒招呼我一下,就跑來坐得穩穩地,該罰呢!快給我讓出一個位子來!」 李無忌仰起了頭說。 「本來想招呼你。但是又恐怕耽誤了你編輯『臨時刊』的工夫呵!」 這回是史地教員陳菊隱的聲音。他和李無忌同一寢室,准知道李無忌還沒對那一疊文稿望過半眼。 「可不是!不讓我看清楚錢麻子今晚上的新把戲,我就無法下筆描寫。」 回答是一片笑聲。李無忌已經站在跳臺的最低一級,忖量著怎樣往上擠。蹲在中段的校長陸克禮這時也發言了: 「也罷。就拿這個交換條件讓你上來。」 「不行,再加一個人就大家都看不成了!」 一個聲音急促地說。 「他又是那樣的高個兒。」 又一個聲音說。 「平頂上該可以讓出個空位來罷?」 陳菊隱慢慢地提出了這個調解的意見。似乎大家都沒聽清楚,竟不發生反響,但也許是因為大家忙著看;場中的燈籠這時剛從長蛇形走成了方陣,好把戲立刻就要來。李無忌卻乘這機會就擠上去了。但到得最後一級時,張逸芳的聲音跳出來似的攔住了他: 「怎麼?你要到我們這裡來麼?」 「不到你們這寬敞的地方來,難道站在人頭上麼?男女社交公開!」 男教員隊中騰起一片笑聲來;李無忌肩膀一挺,早已高高地站在張女士跟前。他照例用挺脖子的方法將落在眉毛邊的亂頭髮掀往後面去,微笑著又加一句: 「爬到你們這聖地,真不容易呵!」 「那麼請你蹲下去罷。你太高了,我們看不見。」 這是梅女士的聲音了。她剛好和周女士並排站在右後側,因為意外地換了件深色的衣服,所以李無忌上來時竟沒看見。 現在那紅閃閃的方陣形,又在動盪了。從整整齊齊的六列的紅星中,猛然開了門似的沖出三條紅光來,大約噴射到兩丈多遠,便滾成了一堆,像是龐大的炭火盆,是活的火盆,每一個紅分子霍霍地移動,組織成若干縱橫的條紋,又在這盆形的上端吐出個火焰似的尖兒來;同時原來那方陣的殘存的三條邊兒也飛快地旋轉著,直到成功了火柱樣勻稱地排列著的三直。 「川南!」 不知從誰的嘴裡爆出來的這兩個字,立刻響應在全操場了。正是這兩個字。提燈的人兒正排成了這個!李無忌聽得頭頂上嘈雜地發出嘖嘖地讚美的聲音了。他發怒似的扭轉身子仰起頭往右後側看,卻見梅女士的臉上也浮漾著愉快的笑影。他忍不住從齒縫裡迸出個小小的聲音來: 「咄!今晚上是錢麻子的世界!」 不外是驚喜的短句子從各方面傳到李無忍的耳朵了。但李無忌只是不轉眼地緊瞅著梅女士的俏臉。忽然兩道明徹的眼波像清泉一般瀉注下來,剛好和李無忌的灼熱的目光相遇,李無忌不禁心跳了,他努力說出一句話來: 「你看,錢麻子構造一個光明的川南,卻是那樣容易的!」 梅女士常有的極嫵媚的抿著嘴笑,在薄暗中分明地看得出。仿佛認為這便是無聲的回答,李無忌又接著說: 「可是那邊黑森森古廟一般的,還是現實的真的川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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