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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梅,不要太高興;留心到山頂時,你的衣服濕透!」

  周女士在後面喊。她和張女士互挽了臂膊,搖搖擺擺地支撐著,張女士的神氣尤其顯得疲倦。

  終於三個人都到了山頂,在宏壯的大廟門前的石級上坐著休息了。前面是長江,抱著這座山,像是壯漢的臂膊;左面萬山起伏,瀘州城灰黑地躺在中間,平陷下去像一個瘡疤。那廟宇呢,也是非常雄偉;飛起的簷角刺破了蔚藍的天空,那一片叫人走得腿酸的寬闊的石級,整整齊齊擴展著,又像是一張大白面孔。梅女士貪婪地眺望著,高聲地對兩個同伴說:

  「雄壯!這裡有的是雄壯,龍馬潭有的是清麗。」

  但是周女士和張女士似乎十分疲倦了;她們挨肩膀靠著,輕輕地喘息。

  雖是暮秋的時節,天氣還很暖;現在太陽正當頭頂,三位女士又都穿了夾的,所以不多時後,梅女士也只好離開這風景很好的地點,跟著張逸芳她們走進廟去。張女士的精神好一點了。她打頭領導兩位穿過一個大院子,到一間陳設得極講究的齋堂來。

  「好罷。我們就在這裡吃一頓素飯。」

  張逸芳松一口氣說,將身子擲在一個黑檀木的太師椅裡。但是好像猛又想起了什麼重要的大事,她斜挺起半個身體對同伴說:

  「平,勞你的駕,請你去招呼和尚們開一桌素菜來罷。梅,不許你客氣,今天是我作東。」

  梅女士微笑點頭,不說什麼。她看著周平權踱過一道角門,混在長廊下的密立的廊柱中,就想起現在正是說話的機會了。她輕盈地走到張逸芳面前,把柔媚的眼光落在她臉上,忖量著怎樣開頭。大概有幾分理會到罷,張女士也回答了含意的凝視。經過幾秒鐘,剛在梅女士要開口的時候,張逸芳忽然笑起來,用手指撥弄著梅女士的下巴,夾著笑聲,說了這樣的一句:

  「梅,你真美麗,怪不得有人想你!」

  梅女士的臉色略變了,但隨即恢復過來,也笑著回答:

  「你自己呢?如果我是一個男子,一定要愛你!」

  「那你也要說,讓我停在你眼皮上,做你的太陽——是太陽罷?」

  不提防有這一句,梅女士完全怔住了。張逸芳笑的更加響了,突然站起來,在梅女士臉上偷一個吻,便很快地接著說:

  「老實告訴你罷。你和李無忌的談話都被我聽見了。昨晚上從操場裡出來,看見你故意落後,我就注意;你往裡邊跑,我就跟在你背後;你站在花壇旁邊,我就蹲在左邊的大金魚缸後面。聽你說『再會』,我就趕快跑走了。所以究竟你們是不是馬上『再會』,我卻還沒弄清楚。」

  「確是馬上『再會』了!不騙你。」

  這顛倒反變成了防禦戰的形勢,使得梅女士有些迷亂了;

  她現在方始恍然於這位俏媚的小姑娘之並非是想像中的淺薄,同時也便覺得自己早上安排定的「開誠佈公」的話語倒有些不好出口。「也許她並沒把早上的撞見當作一回了不得的事兒」,這樣的意思閃電般在梅女士腦膜上打來回;她惘然沉吟了。

  「可是,梅,你也太忍心!難道李無忌還算不得一個好人?」

  說這話時,張逸芳的態度變成很嚴肅,完全沒有尖刻頑皮的意義。

  「好人也罷,壞人也罷;總之,我對於戀愛沒有需要,沒有興味。」

  「那麼,你何必丟開你本來的丈夫呢!」

  梅女士抿著嘴笑;還沒回答,腳步聲從外邊來了。周平權的話響和另一個女子的聲音就此打斷了對話。女子是不認識的;矮小玲瓏的身體,不難看也沒特點的一張臉兒,衣飾卻是上等的時式,年紀不過十八九歲。雖然是女學生的模樣,但在梅女士的銳利的觀察下,總覺得是有幾分異乎尋常的神氣。

  張逸芳招呼那女子,稱她為「密司楊」,又給梅女士介紹,照例的客套延長到十多分鐘。楊小姐的眼光時常落在梅女士身上,似乎要看透這位新識者的底蘊。一個穿得很整齊的和尚捧進茶盤來,對張女士她們瞥了一眼,然後斜側著肩膀,了不得的恭恭敬敬說:

  「楊小姐,馬弁們請示——」

  「吩咐他們先回去!轎子在山腳下等候!」

  楊小姐很不耐煩地打斷了和尚的話。

  「是。小姐的午飯呢?」

  「就在這裡吃。」

  張逸芳代回答。和尚吃驚地望了張女士一眼,似乎不甚踴躍地說一聲「是」,便退出去了。三位暫時沒有話。梅女士望著外邊的一棵老松樹,想起剛才和張女士的談話還沒結束,微感得怏怏;但當她收回眼光來時,發見了楊小姐又在意識地對她瞧,這怏怏便又變為頗帶些忐忑意味的納罕了。

  「今晚上一定很熱鬧。」

  周女士找得了談話的新方向。

  「五個學校,少說也有二千多人,真是壯觀!聽說惠師長要派一營人參加提燈會,光景是真的罷?」

  張逸芳很興味地接上來說,臉對著楊小姐。

  「大概要派的。」

  只給了這個隨口的冷漠的回答,楊小姐並沒轉過臉來,還是緊瞅著梅女士。

  「最好是派了。縣中還在和我們學校爭做領隊,爽性請軍隊走第一,也是個解決的辦法。第二當然是川南,如果縣中還要拿人多的理由來硬爭,那就——」

  突然而來的楊小姐的一聲「呀」,打斷了周平權女士的議論。便是張女士和梅女士也有些驚詫了,楊小姐滿臉高興,並沒專對任何人似的說:

  「我記起來了;啊,記起來了。這位密司梅便是人家說的從家庭裡逃出來的!」

  三個同伴都笑了,這是鉛塊似的沒有尾音的笑!

  「這些事,楊小姐,怎麼你也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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