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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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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諂笑的詭譎的回答。梅女士很尖利地向那和尚臉上瞥了一眼,便坐在窗前的椅子裡,眺望外邊的風景。似乎在想些什麼事,她只隨口應酬著徐綺君的泛常的眼前風景的談話。但當徐綺君漸漸又提到學校方面和成都方面時,梅女士切斷了似的說: 「綺姊,你真是像媽媽那樣關心我。成都的什麼,我早就忘記得精光了。」 「可是人家卻不肯忘記。你總得辦個結束。」 梅女士笑了。她瞅著徐綺君,半晌,方才懶懶地說: 「是大官卸任,非得辦結束罷?綺姊,你真是——媽媽似的。好罷,明天我就寫個信去。就說我暫時喜歡教書,請他們儘管放心。」 「竟沒有說明,關於你的不告而行?」 「沒有。說起來又是牽連不清,徒亂人意。」 「你總是拖延,拖延;總是不肯通盤打算一下!」 梅女士又笑了。斜對面的構成水閣左翼的一間房,忽然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探出身子去看望。在那邊低垂的竹簾後,似乎有動盪的人影。驀地簾子下伸出一隻潔白好看的手來了。 梅女士吃驚似的忙縮回身體,皺鎖了眉尖。 「你太不肯費工夫想想將來的事!」 徐綺君再逼進一句。 梅女士惘然搖頭,隨即臉色變莊重了,略帶幾分興奮回答: 「不是不肯想,卻是因為常常有些想不到的事情岔出來叫你覺得想也是徒勞。我曾經想得很遠,打算把韋玉的夫人和小孩子都弄出來;替她們籌畫一條生活的路,替小孩子找學校。可是,綺姊,你看來我這如意算盤打得通麼?或者你反要覺得我這想念是太空浮了罷?這是關係著幾個人將來生活問題的,我以為比什麼柳遇春或是父親那方面,更加重要。然而我即使有計算,也還不是白想!明天後天的事,誰料得到!除了這一件,我就看不到還有什麼值得焦慮的事。」 「你自身的事呢?你的婚姻關係?」 「這個,關鍵不在我,卻在別人;我倒很想怎樣怎樣,可是中用麼?也還不是白想想,自招煩惱罷了。」 徐綺君忍不住悶悶地噓了口氣,再沒有話了。她還是不贊成梅女士的主意,並且似乎已經看見梅女士的前途是消極頹廢;於是突又記起剛才梅女士的一句話:「不過,綺姊,你走了以後,我恐怕更加要變,變成一個不是原來的我了。」變啊!她是意識地要走到變的那條路呢?是被逼著不得不走罷?徐綺君的臉色很陰暗了。往事都勾起來了。她想到躲在她家裡找不到職業時的梅女士曾經是怎麼的神情和說過怎樣的話,她簡直不敢抬起眼來向梅女士瞧。 然而梅女士仍舊灑落地倚在窗前;她那沉吟似的目光遙射在那邊的竹簾上。涼風輕輕地扇著,環抱著龍馬潭的山峰現在罩上了薄紗樣的面網了,紫的是雲氣,白的是炊煙。天色是看著快要黑下來了。 微風吹來幾聲魅人的軟笑。是那樣的清晰,仿佛就在窗外,將徐綺君從沉思中驚覺了。她對梅女士擲過了一個詢問的眼波。然而笑聲又來了。這一回,徐綺君聽得很準確,忍不住詫異地徵求同意似的問: 「好像是張——?」 「還有一個是陸。在船裡時,我就看見他們站在石級上。」 說這話時,梅女士還是望著那邊;但似乎對方也在作同樣的窺探罷,梅女士忽然將身體一閃,躲過了窗口,輕盈地走到徐綺君身邊。兩個人對看了幾秒鐘,便離開了那水閣。 歸途中,梅女士很輕鬆地說笑著;徐綺君卻有些心神不屬。她的耳朵裡還在迴響著魅人的軟笑,她又加上了若干解釋,推論出若干假定,她更覺得梅女士本來的性格和現在的心緒,不巧又處在這樣的環境,是非常可慮了。 她們到學校時,已經是燈火齊明的黃昏。校中的庶務員正在到處找尋陸校長,說是有了重要的公事。 徐綺君走後,梅女士的臥室便換了地位,是須得經過張女士房外的一間光線不大好的小廂房。因為是一個人住,梅女士也還滿意,但不免要和張女士多接觸,又很覺得厭煩似的。張女士的態度卻比從前友意些。借一本書,削一枝鉛筆,或是給看一些新買來的小物件,這些每天會有的瑣事,都成為她跑到梅女士房裡的藉口。這些訪問都是很短促的,往往只是一個微笑,一個點頭,至多交換了一兩句照例的客套,然而她那臨去時的斜擲過來的眼波,嫵媚,深沉,而又尖利,似乎含蓄著不盡的餘意的,卻常使梅女士感到悵惘,很想拉回這位古怪的小姑娘來吻她幾下,或是咬她一口。「她是可愛的,而又可恨——這麼一個怪物!」望著那嬌小活潑的後影,梅女士忍不住常是這樣想。 於是,開學禮前夜茶話會時瞥見的桌下的腿,龍馬潭廟裡水閣中的笑聲,都一齊翻上梅女士的記憶,於是便覺得張女士的奇怪的眼光多半是藏著這樣的背景,是混和了恐懼,猜疑,不敢信任的意義的。在這些時候,梅女士就覺得張女士亦複可憐,很想對她說:「我不是那麼不夠朋友的。請你信任我,只管放心;我們來做一個好朋友。」但是總沒有機會表白她這樣的心意。張女士的太閃爍的神情,屢次格住了梅女士這種蓄意已久的慷慨的友誼。 無論如何,在表面上,她們是日漸接近了。只在一星期後,張女士自動地用了親昵的稱呼「梅」,又吃吃地笑著說:「啊,怎麼你這樣多禮,總是密司,密司的;叫我逸芳罷!簡便些,單是個『逸』字。『芳』是我們姊妹中間公有的,我的妹妹叫『漱芳』。我打算不用這個字呢。」 梅女士抿著嘴笑,心裡轉到了那些久藏的話語。可是張女士已經站起來說: 「明天給你看她的照片。很美,可以比得上你。」 帶著幾分戲謔的意味,張逸芳突然拿起梅女士的手來往嘴唇邊碰一下,便格格地豔笑著走了。她的淺藍色的衣裙飄出一股醉人的香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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