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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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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女士籲了一聲,垂下頭去,輕輕地好像對自己說: 「到底死了!為什麼要他巴巴地趕回去?——可是,密司忒徐,不要再去打聽了。綺君病好,請她就來!」 這後半截話的口吻是嚴肅的,並且現在那長眉毛尖有些皺鎖,那可愛的紅嘴唇旁邊也消失了笑意。徐自強覺得意外,幾句早已等候在喉頭的話語便又縮住了;但猶豫片刻以後,終於大膽地說出來: 「也許她明天不能來。有什麼事?我能夠辦麼?你可以相信我還靠得住罷?我有許多話想對你說。都是綺君攔住了,不讓我來見你。她把我當作不懂事的小孩子。天有眼睛,叫她生幾天小病。現在要是你高興,我們坐在這裡談談。我有許多許多話語。」 沒有回答。一些龐雜的感想,關於韋玉的,柳遇春的,和她自己父親的,正在坌湧到梅女士心頭,不讓她意識地玩味徐自強這一席話。她本能地對徐自強看了一眼,便坐在原來的黃桷樹葉的厚茵上。 自然這是願意談談的表示,徐自強忍不住心跳,臉也紅了;他的沒有經驗的嘴巴驀地吐出拙劣的然而天真的三個字來: 「我愛你!」 梅女士愕然睜大了眼睛。站在跟前的這位中等身材的少年突然放大,和那黃桷樹同樣的粗壯;三角臉的羞紅中透出無邪氣的可又惶恐的情調。「我愛你!」這兀突的三個字,最後在梅女士耳管中迴響了一下,似乎衝激得她的心也有些搖盪。但是只一刹那。梅女士自己的膩人的長笑驚散了一切幻覺。她凝視著徐自強的面孔,懇切地問: 「從什麼時候起?為什麼?你愛過麼?你知道愛的滋味麼? 光景你只在小說裡看見過愛的面目罷?」 這一串問題將徐自強弄糊塗了。在別的事情上,這位十七歲的中學生確是已經很老練,但在男女關係上,卻連「幼稚」都說不到;他只是個粗樸的「未經驗者」。他簡直不曾夢想到女子的心胸有多麼深奧。梅女士卻又笑起來。她下意識地抓住了這位漲紅著臉發窘的青年的手掌,很坦白地接著說: 「你幾乎鬧了笑話。我不怪你。我也明白你的一片誠意。你又聰明又能幹,我也愛你,可是你到底不過是一個小弟弟。大概你沒有細細想過,即使我愛了你,於你有什麼好處沒有?自然更不曾計算到我這方面的利害關係。將來你有許多時間去鬧戀愛,會碰到許多可愛的女子,那時候,你就會記得我今天的話語。——」 梅女士忽然住了口;他看見徐自強的眼光好奇地而又貪婪地盯住了她的只罩著一層薄紗的胸脯,她又覺得有一個指尖正在輕輕地畏怯地搔觸她的手腕。而且差不多是同時,她又聽得左邊傳來了腳步聲。她本能地灑脫了徐自強的手,跳起身來,便看見陳女士已經近在十步以內。 幾秒鐘的難堪的靜默。然後是梅女士微笑著說:「綺君的感冒還沒好呢!」但在陳女士開口回答以前,梅女士早又轉過頭去鄭重地吩咐了徐自強: 「如果明天她仍舊發燒,就請你來接我回去!」 三個人離開了那河邊。陳女士例外地不作聲,而且故意走在最末後;直到徐自強和她們分了路,這位「老處女」方才趕到梅女士肩旁,很狡猾地笑著,又繞著彎兒批評徐自強這孩子是個「怪物」,梅女士只是抿著嘴笑。 午後下了雨,梅女士不能出去,便在房裡睡覺。夢中她又在那河邊的樹下,徐自強蹲在對面,嘴裡含著一排五六隻黃桷葉的哨子,發狂似的吹著;那蒲——蒲的怪響使她頭暈了,眼前一片黑。忽然她被抱住了,她掙扎,水浸透了她的衣服,然後聽得一聲猛喝,宛然就是韋玉的口吻:「你說在重慶再相見,可是你騙了我呵!」 梅女士睜開眼來,還看見韋玉的失血的面孔像一幅大白紙覆在她臉上。窗外正落著急雨,屋簷的水溜響得和爆竹一樣。她惘然躺著,忽東忽西地亂想,直到汗濕的紗衫複又乾燥。 當天傍晚,她就離開學校,回徐綺君的家。在絳色的夕照中渡過江時,她看著紫色的江水,心裡說:「美麗的山川,可只有灰色的人生;這就是命運麼?頂著這命運前進!」 徐綺君的病卻遷延著總不見全好。梅女士權充了看護,整天蟄居在臥房裡,雖然頗覺得枯索,到底亦一天一天挨過去了。她並沒有什麼憂慮和焦灼。然而也不能興奮活潑。感傷過去的酸淚早被她用火一般的忿恨燒幹,即或觸景感物,不免會在心深處偶爾漾起舊憾的微波,也立刻被她的冷酷的理知壓下去了。她已經用意志的利劍斬斷了過去的糾纏。那麼將來呢?將來的幻想素來很淡,目下則簡直沒有;因而她亦不能自解嘲地空高興。她只有單調的灰色的現在,她只能空白地讓現在成了過去,便永遠扔在遺忘裡。 徐自強還不時來挑逗她的心。他到底把他的「許多許多話語」傾倒出若干來了。但對於這個「現在」,梅女士也感得同樣的單調無味。什麼戀愛!她不是早就經驗過?而且親眼看見過許多?而且她也還沒忘記柳遇春教給她的惡功課。她好像第一次吃魚的人就沒嘗到真正的魚味,卻被腥臭弄壞了胃口;她糊糊塗塗有了這樣的認識:戀愛之所以異于友誼,就因為有肉的關係,而肉的關係便等於柳遇春的單方面的泄欲主義。這是她領教的太多了。她想著就嫌惡。 然而在她的心深處,在這單調空白的硬殼下,還潛伏得有烈火,時時會透出一縷淡青的光焰;那時,她便感得難堪的煎迫,她煩惱,她焦灼,最後便有一個凝結成為實體的問句顯現在她的意識上:此後的生活怎樣?但是也只有一刹那。她天性中的伉爽,果敢,和自信,立刻揮去了這些非徒無益的庸人自擾。 漸漸地到了八月中旬。徐綺君從纏綿的瘧疾裡掙扎出來了。前此她寫過幾封信給她的哥哥,代梅女士找事情;陸續也來了兩次回信,但都沒有確定的答覆。多半是不成了罷?徐綺君常是這樣焦急地想著,便覺得梅女士的淡漠態度太叫人生氣,太是自己不負責任。為了這一點,她們時有齟齬;像嚴父督責憊懶的兒子,徐綺君盛氣地問: 「怎麼你毫不放在心上,倒好像不是你的事!萬一絕望,你打算怎樣辦呢?」 梅女士只是抿著嘴笑。她瞭解這位好朋友的熱心。溫和地抓住了徐綺君的手,她曼聲說: 「著急也不中用哪。天無絕人之路,世界到底是很廣闊的喲!」 「你還是那個老脾氣!在益州的時候,你說韋玉方面不會發生意外,你又說難道就怕了柳條的牢籠,但現在如何?你的聰明,大膽,你的什麼也不顧忌,——卻件件是害了你自己!現在又信託天了,又信託到底是廣闊的世界了,你——真叫我看著生氣!」 徐綺君憤然搖頭,尖利地追迫著說。但還是只有憨笑的回答。經過了好幾秒鐘,梅女士鬥然收住笑聲,滿臉正經地站起來,從齒縫中迸出了一句話: 「我只信託我自己!」 這最後的「自己」兩字,聲音特別高,而且淒厲,徐綺君忍不住心裡一跳,可是梅女士倏又獰笑著疾撲過來抱住了徐綺君,將嘴唇湊在她耳朵邊輕聲說: 「打算怎樣辦麼?打算找戀人去!」 徐綺君也忍不住笑了。這是不相信的笑,說不定還帶著些「何至遂甘墮落」的意味;但同時她想起一件事,她轉過臉去看定了梅女士的眼睛問: 「對象就是徐自強罷?」 「什麼!絕對不是!為什麼我要糟蹋這個小孩子?況且為什麼要先有了對象呢?一個人到轉不過身來的時候,還做美麗的夢麼?可是我決定不走回頭路!」 暫時的沉默。終於是徐綺君沉吟著說: 「何必這麼牢騷,世界到底還是廣闊的呵!」 口頭上儘管坦然,心裡卻是加倍的著急,徐綺君差不多把最不好的結果都想像出來了。現在她覺得梅女士的表面的鎮靜並非是懶怠或不負責任,卻是自己居心「鋌而走險」。這個「發見」使徐綺君戰慄,並且對於平日可信仰的新思想不免也起了懷疑;人們是被覺醒了,是被叫出來了,是在往前走了,卻不是到光明,而是到黑暗;呐喊著叫醒青年的志士們並沒準備好一個光明幸福的社會來容納那些逃亡客! 八月底也快到了。一條尋人的大廣告赫然出現在《新蜀報》,並且還附有梅女士的照相。當徐自強跳進來氣喘喘地將這張報紙展開了後,兩位女士的臉上都變了色。三個人交換了幾次眼光,說不出一句話。 「再住下去是要拖累你了,我回成都去親自辦交涉!不然,我就往外跑:漢口,南京,上海,不信我會活活地餓死的!」 梅女士還算鎮靜地說。可是徐綺君姊弟們都搖頭。壓低了聲浪的,然而熱烈的辯論,於是開始了。梅女士最後的主張是,只要徐綺君替她張羅到一百元,她就立刻離開四川。徐綺君卻覺得還不必如此冒險,並且一百元也不能馬上辦到;她說家裡人是不會留意到這條廣告的,事情還沒十分急迫,且待她再去努力活動一下,或者在本地的教育界可以找得位置,那時,用了「家居無聊,要出來做點事」的口實,老實對柳遇春揭明瞭,也未始不是敷衍一時的辦法。 聽說梅女士可以長住在重慶,那自然徐自強十分贊成,徐綺君又那麼堅持著,所以梅女士亦就不再說話,照例地抿著嘴笑。 兩天,三天,意外地飛快的過去了,徐綺君很跑了幾處地方,找過多少人,可是同樣的沒有結果。她絕望了,準備著張羅銀錢,卻忽然得了個消息。新換的瀘州師範校長原來是有點認識的陸某,聽說他把舊教員全體撤換,也許他那附屬小學裡還留得有女教員的缺額罷? 經過了一度商議後,梅女士決定到瀘州去碰運氣,徐綺君也陪著走一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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