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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六

  徐綺君她們到了瀘州時,那個師範學校正忙著籌備開學式的大禮。一切教員早就聘請齊全,然而梅女士居然達到目的,並且又加了徐綺君。這是因為年青的新思想的陸校長看見了梅女士那樣的人材,無論如何不得不「設法」,便把附屬小學內超過了六十人的三年級和一年級都分成兩班,安插了梅女士後,反差一位教員,倉卒間又找不到,只好強嬲著徐綺君暫時「辛苦」這麼兩星期或一個月。

  開學式的前晚,就是梅女士她們到後第三天,陸校長特地開了個茶話會,說是替全校的新教員互相紹介。

  茶會在客室中舉行。「保險燈」的大白瓷罩灑下些淡黃的光波。因為有風,火焰時時顫動,室中便成了明暗不定。斑駁的燈光落在暗黃色的板壁上,很像是些古拙的圖案。在這樣歇斯底里的空氣中,梅女士惘然靜聽那十幾位男教員和五六位女教員很客氣地交換著不連貫的斷句。對面一位女子,大約不過十七八歲,穿一件杏黃衫子,略尖的下巴,一對烏溜溜的眼睛,時時向梅女士這邊瞟過來。這尖利的眼風,從梅女士意識上喚起了黃因明的印象。對於那位野貓似的姑娘的粘膩的掛念,便纏住了梅女士,將她從現實中拉開,竟沒留意到陸校長說了這樣的話:

  「小學方面,從本學期的新生起,我們打算試驗新式的教育理論;剛好我們找得了這位密司梅行素來擔任這項重要的工作。」

  全場忽然異樣的靜寂了,幾個蚊子的叫聲也聽得見。許多眼光都轉到梅女士這方面。徐綺君用肘彎輕輕地推著她那惘然的同伴,那邊男教員堆裡卻已騰出一個圓朗的聲音來:

  「請梅女士發表新教育的卓見。」

  這句話的不大友意的氣味,立刻刺戟起梅女士的反感;她冷靜地對大眾瞥了一眼,只給了一個隨口的回答:

  「各位不要見笑,我是第一次來當教員,說不上什麼卓見——」

  對面那位女子忽然低下頭去藏過一個忍俊不住的微笑,但是早被梅女士看見;她陡然全身燥熱了,神經電化了似的敏活起來,剛才並沒十分聽清楚的陸校長的幾句話驀地從潛在意識中跳出來,逗著她不得不猜疑到什麼「剛好找得了」的一類話也是反諷。這閃電似的不快的感想,使她口頭頓住了,但只一瞬間,隨又很快地接下去說,聲音愈來愈響:

  「各位先生都是飽學有經驗的人,負著神聖的使命;像我這樣的沒有經驗,沒有學問,也來謬充同事,實在慚愧得很。校長先生的誇獎,不敢當。想來各位早已明白我是為什麼跑到這裡,闖進了這個學校。但是我也不肯只當作一個飯碗,敷衍著過去。我信仰兩句格言:學問是經驗的積累,才能是刻苦的忍耐。忍耐,我能夠;經驗,正要去找。這便是我的目標。各位都是新思想的人物,要打破虛偽的舊禮教的,當然也不贊成虛偽的客套,所以我聽得要我發表『卓見』,老實說,不勝感慨!今晚上是校長先生的茶話會,明天便要開學,各人要站到自己的崗位裡去了,我希望對各位都有個明白的認識。我先來自己介紹我自己罷。我,梅行素,成都益州女中畢業,因為不願意在家裡當少奶奶,第一次來做小學教員。」

  全場啞了幾秒鐘。不知道是誰,忽然鼓起掌來,接著便是一片的應聲;中間也夾著啞然的笑響。陸校長的聲音,在掌聲的餘波中透出來:

  「我贊成密司梅的提議。我也來自己介紹:陸克禮,南京大學教育科畢業,此番第一次辦教育。」

  梅女士對坐那位杏黃衫子的女郎突然吃吃地笑起來。她在旁坐的一位女教員的耳朵邊說了句不知什麼話,她那烏溜溜的眼睛又很快地向梅女士瞟了一下。這時候已經有人在追蹤校長,搶先著自己介紹。梅女士很注意地瞧著聽著。有幾位只說了姓名,有幾位卻在開玩笑。不多時完了。梅女士這才知道對面那位很惹眼的女子姓張。

  現在開始了不規則的捉對兒的鬧烘烘的談話。徐綺君和一位圓胖臉的男教員認了遠親,談得很熱心。坐在梅女士的另一旁的,也是女教員,一張扁面孔,老是低著頭磕瓜子。杏黃衫子的張女士時時拿眼光向梅女士臉上掠,但當梅女士凝眸對她看時,她又轉過頭去了。斜對面有一位蓬頭髮的男教員,嘴角裡斜插著煙捲,不轉眼地望著梅女士瞧。梅女士記得就是自稱「高等爬蟲」姓李的師範部國文教員。可是隔得太遠了,兩方面都不便招呼。

  桌子下的蚊子似乎更活動了。在座各位的扇子不時鑽到下面去揮拍。偶然一個不留神。梅女士將扇子掉在地下了。當她傴著身體去拾取的時候,在薄暗中卻看見似乎從對面出來的一隻高跟皮鞋白絲襪的腳很伶俐地架在左邊伸過來的白洋服的腿上。梅女士不禁心跳了,趕快抬起頭來,恰好接受著張女士的滿含了憎厭的一個瞪視。異樣的荒涼之感便又在梅女士胸間擴展開來。

  終於這茶會告了結束。同回到臥室後,梅女士微喟著對徐綺君說:

  「我覺得這裡的空氣很悶人,如果兩星期後你當真要走,我就寂寞死了!」

  第二天是開學禮,異常熱鬧。梅女士被派為招待員,恰好和張女士同組。這位年青的姑娘今天打扮得更加娉婷可愛了,但是她的常含譏諷的眼光也更加引起梅女士的不安。午後二時左右,來賓和本校的學生早已擠滿了大禮堂,然而總沒見搖鈴開會。汗臭和嘈雜的人聲,又加以異樣的心緒不快,都使梅女士時時感得暈眩。她逃出禮堂來,在廊前的木欄杆旁癡立了半晌,機械地拿手帕擦臉上的汗。張女士扭擺著腰肢從對面來了。她微笑地向梅女士睨視,便鑽進了禮堂隔壁臨時休息室。

  「密司梅,很辛苦罷?為什麼不到休息室裡喝一杯涼茶?」

  蓬頭髮的國文教員李無忌忽然閃出在梅女士跟前,輕聲地說。

  梅女士的眼皮一跳,惘然回答了個微笑。像在窮途中遇到了親舊那樣的驚喜的心情,暫時使她說不出話來。她避過了李無忌特有的灼灼的眼光,遙望著禮堂門口的雜遝的人影。

  李無忌也跟著側過頭去瞥了一眼,又很友意地接著說:

  「來賓差不多到齊了。現在只等著一位要人。這個,校長自會招待。所以,密司梅,你不妨去歇一歇,你看,招待員都在休息室。」

  有人在那邊呼喚著。李無忌再對梅女士看一眼,便轉身走進禮堂內去了。梅女士也本能地離開那欄杆,踅近休息室的門口。

  門裡很熱鬧。張女士坐在大籐椅裡,高高地架起了兩條腿,似乎剛說完話,正捧著一塊西瓜大嚼。三四位女教員則在格格地笑。但當梅女士的面孔閃出在門前時,突然那些笑口都閉緊了;一種來不及掩藏的意外的錯愕,都流露在各個人的臉上,這顯然是不很歡迎有一個生客闖入她們的小小的舒服的環境了。梅女士也戛然站住了,咽下一口冷氣,裝作找尋什麼人似的向房裡溜了一眼,轉身便走,可是離開那門還不過十步光景,猛聽得哄然的笑聲又從休息室裡爆發,像利劍一般刺入她的耳朵。而且那笑聲中又夾著張女士的半句話。「你們看,她——」梅女士心頭一跳,臉上突然紅了;疾回過身去,她飛快地跑進休息室,嘴唇上浮出勇敢的不屑意的冷笑。

  「不站在那裡招待惠師長麼,密司梅?」

  經過了短短的窒息的靜默後,張女士睒著眼睛出奇地說。

  「好像本來有四五個招待員罷!」

  這是針鋒相對的回答。同時有這樣的疑問閃過在梅女士的心上:什麼師長?這就是她們暗中取笑人家的資料麼?

  又是半晌的沉默。大禮堂內的鬧聲像是遠處的蛙鳴,波浪般起伏著。從沒和梅女士周旋過的那位扁臉的姓趙的女教員卻忽然開口了:

  「我們是鄉下人,不會招待闊老。惠師長是新派,獨一無二的新派將軍,總得是漂亮的新人物,奮鬥過來,脫離家庭的,方才合他的脾胃呵!」

  一位或兩位發出了贊助的高興的笑。張女士卻似乎不以為然;她瞅著趙女士的橫橢圓形的肥臉,冷冷地說:

  「新派的將軍!希罕他!什麼新派,他懂得麼?老實說,我是瞧不上他!不過,佩珊,你忘記了惠師長素來喜歡相貌古怪的人,所以你也有招待的資格。哈,哈!」

  立刻趙佩珊的臉漲得通紅,局促不安地向左右狼顧,很有點敢怒而不敢言的神氣。梅女士在旁邊抿著嘴笑,心裡明白這些小心眼兒的姑娘們的鬼伎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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