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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從前我也喜歡看小說。現在,不!周小姐,你到了我的年紀,也會不想看的。」

  忽然頓住,這位老處女瞅了梅女士一眼,似乎有這樣的意思:「你不信麼?等著瞧罷!」隨即她又接下去說:

  「許多人看小說當作消閒,我又不然。我是在小說裡找同伴;我想找出一個也是獨身主義的人來。你猜我找到了麼?沒有。所以我就不高興再看了。你看過《紅樓夢》麼?我看過兩遍。」

  「那個做尼姑的妙玉,怎樣?她不是抱獨身主義麼?」

  大概是覺得不好意思再閉著嘴了,梅女士就這麼敷衍一句。卻不料陳女士鬥然一怔,眉梢邊隱隱泛起紅暈;她轉過臉去乾笑了幾聲,有意無意地分辯著:

  「怎麼提到了她呢!太不倫不類了。獨身主義是一種高尚的理想,並不是假惺惺作態。許多人都誤會了。」

  梅女士點頭,裝出心悅誠服的態度來。同時有一個新鮮的感想在她心頭通過:似乎每個人的主張都不是突然來的,都有一些特殊的經驗背景。每個人的生活都不像外貌那樣簡單,每個人都有些不願別人知道的秘密,而別人的話語卻又常常會撞在這些陰私的創痕上,似乎是故意的撩撥。

  但是陳女士又在鬧烘烘地發表她的老成卓見:

  「有許多人因為婚姻不如意,只好拿獨身主義做棲留所;又有些人眼光太高,本身的資格卻又太低,弄來弄去不成功,便拿獨身主義來自解嘲了;也有的是受不住男子們的糾纏,那麼,獨身主義成了擋箭牌;更有的人簡直借此裝幌子,仿佛是待價而沽!近來我們這裡許多獨身主義的女子,大概是這麼一些來歷,都是誤會了獨身主義的本意的!」

  「那麼,陳先生,想來你一定有更高明的理由,這才也抱了獨身主義?」

  梅女士特意把語氣修飾得極婉轉,但也忍不住尖銳地向陳女士望了一眼。

  「哦?那無非因為是一種高尚的理想。」

  這是脫口而出的爽爽快快的回答;是含渾的,然而塞絕了一切追詢之路的回答。

  於是談話轉了方向,陳女士又咒詛她所從事的教育生活了。這在梅女士聽來,便仿佛是有經驗的商人對一個未來的同業訴說本行的艱苦,是一種預防營業競爭的消極的恫嚇。梅女士只好耐著性子靜聽,盼望有什麼事情出來打斷這可厭的談話。

  到校外田野間去散步,便成為梅女士躲避那位嘴碎的老處女的好方法。每逢徐綺君要回家去,梅女士就跟了出來;帶一本書坐在小石橋旁邊的黃桷樹蔭下,她可以消磨整半天。她看那些泥面赤膊的鄉下孩子拿巨大的手掌形的黃桷葉做成帽子戴著,摹仿「長毛」們打仗。他們又把樹葉卷成管狀,含在嘴裡嗚嗚地吹;有時並排著三枝管同時吹起來,那扁闊淒厲的聲音就像是狼嗥。梅女士這才知道黃桷樹葉原來還有那麼許多用處,覺得很有趣,便也照樣做成個哨子,一面看書,一面輕輕地吹著。

  天氣是更加熱了。甚至早晚也沒有風的影蹤。徐綺君因為感受了暑熱,病在家裡,接連三四天不曾到治本來。梅女士覺得無聊,大清早就跑到小河邊的一棵大黃桷樹下乘涼;她用樹葉子鋪成了軟軟的坐位,斜靠在樹幹子上看水裡的遊魚。近岸處有一群魚囝排得整整齊齊地,像是參加閱兵式的軍隊的行列浮在水面,蠕蠕地動著。驀地從河中央躥過一條柳葉魚來,沖散了這魚陣;但刹那間它們又集合了,差不多和先前同樣地整整齊齊。

  梅女士很有味地看著,忽然腦後來了咕——的尖聲,將她嚇了一跳。她回過頭去,看見一個少年蹲在她背後,嘴裡含著黃桷葉的哨子,嘻嘻地笑著。原來便是徐綺君的堂弟自強。

  兩個都沒有話,局促不安的空氣在他們中間交流著。

  「綺君今天不能來,我來代她。」

  當梅女士挺直了腰站起的時候,徐自強含笑地引進了自己。

  回答是微微一頷首。

  「錦江旅社那個人已經走了。」

  徐自強輕聲地又加一句。他的三角臉上流露出不勝快慰的神氣,他的廣顙下的一對細長眼睛緊瞅著梅女士,似乎要看出自己這有力量的話語起了什麼感應。然而梅女士只給了一個淡淡的反問:

  「就是這一點事麼?」

  徐自強的一團高興陡然萎縮下去;本來準備好的一番話便全無用處,他不得不臨時設計了。他舉起手背,反復地揩拭額角的汗珠,將腳尖撥弄地下的細草,又偷眼偵察梅女士的面孔。

  「大概綺姊還有別的話罷?」

  梅女士又問,附帶著一個溫馨的淺笑。

  這卻把徐自強的膽氣和話語都引出來了。他上前一步,雜亂地而又興奮地說:

  「並不是綺姊差我來的。她不肯說。什麼話也沒有。我說,我也會守秘密,她不相信。可是現在我也打聽出來了,四五天前我就知道了一切;綺姊她不過每天到錦江旅社門口望一下,我是常到裡面去的,那個人也見過。你看,到底我能不能守秘密?今天早上我探聽得他確是回去了,我就趕快來告訴你。綺姊還沒知道這個消息呢!」

  梅女士又是抿著嘴笑。對於這位少年的自表忠誠和居功的態度,她從心深處感得一種暢快的甜味。從未有過一個僅僅識面的男子對她這樣地關切,這樣地熱心,並且這樣地努力想博她的歡心。倉卒間她竟想不出應該用什麼話來感謝這種好意,只能將柔媚的眼波傾注在徐自強的汗氣蒸騰的臉上。

  「他回去了,據說是因為有個親戚剛剛在成都病死。」

  徐自強補足了他的報告,很悠閒地斜倚在樹幹上,仿佛是小吏在上司跟前銷了差,等候著獎勵。

  「什麼親戚?是不是姓韋?」

  梅女士急忙地追問,似乎早已知道有這一件事,而現在只待證實。

  「好像是姓魏。我以為是不相干的,倒沒有仔細打聽。你要曉得底細麼?明天我一定可以詳詳細細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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