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茅盾 > 虹 | 上頁 下頁 |
二三 |
|
§五 徐綺君依了梅女士的叮囑,一切都守秘密。她不很贊成梅女士的辦法;至少她覺得梅女士純由感情衝動,太沒有確定的目標。第一天,她們中間就有了長時間的爭論。梅女士始終堅執著的意見是: 「現在絕對不能說出離婚這兩個字。提了離婚,他們一定更恐慌,一定拼命的要找到我。現在只能這樣糊裡糊塗跑開了再說。請你不要耽心。讓我悄悄地躲幾天。將來的事,將來再想法。」 徐綺君閉著眼搖頭。過了半晌,她慢慢地又問: 「這樣糊裡糊塗跑開了,他們就不來找你麼?」 「自然還是要找的,不過是另一種找法了。他們也許以為我碰著了棒老二,或是失腳落水,或是……」 「或是被人誘拐了走!」 徐綺君搶上來說,格格地笑著。她們的討論就此告一段落。 因為是躲著不走動,梅女士便用每天的午睡來消磨長夏的時光。似乎徐綺君的臥室就是安身立命之處了。反是徐女士很有些焦灼不耐,整天地在外邊跑,刺探所謂「消息」。可是也沒有眉目,僅知道柳遇春正在和洪幫裡的小頭目接洽,托他們設法。到第四天卻看見《新蜀報》上有一條匿名的啟事了。徐綺君很高興地把渴睡的梅女士叫起來,遞給了那一張報紙,便坐在旁邊,注意地瞧著她的面孔,啟事是這樣的: 素鑒 三日不見歸來,憂慮萬分;有何為難之處,速函錦江旅社,無不可以從長計議。 春白。 梅女士匆匆地看了一眼,便展開那張紙來讀新聞;俄而又翻過來再看啟事,淡淡一笑,便撩下那報紙,閉了眼睛。 「怎樣?該可以去個信了罷?」 徐綺君不耐地問。 回答是搖頭。但忽又跳起來抱住徐綺君的頸脖,梅女士憨笑著說: 「好像你就是柳遇春!你可憐他麼?一點也不用你可憐他呢!白天他登啟事,『萬分憂慮』,晚上還不是睡在土娼家裡,萬分快樂!為什麼我要去信?自然我要寫信給父親的。但是要等到將來,等到我有了職業。趕快設法替我找一個事罷!姓柳的,隨他去。你看著,他在重慶逛厭了,自然要回成都去。」 又笑了一聲,梅女士霍然下床來,搖擺著身體,很是高興的樣子。 「什麼都依你罷。但你也得依我一件事。」 徐綺君瞅著梅女士好半天,然後慢吞吞地說。 「什麼事?」 「不許再睡午覺了。」 梅女士的一對美目天真地望上一翻,就抿著嘴笑。她明白徐綺君這句話的意義。沉吟片刻以後,她用一句問話回答: 「已經四天,應該是睡醒了,明天起我們打夥兒鬥牌好不好?」 於是又過了四天,都是又悶又熱。徐綺君時常到錦江旅社去探望,總見那旅客牌上還有白粉寫的柳遇春三個大字。這很使她感得不安。她覺得自己負了極大的責任。她是梅女士的保護者,所以即使梅女士很能夠無思無慮地鬥牌,睡午覺,而她——徐綺君卻不能如此安閒灑落。家下的女僕們也漸漸交頭接耳有議論了。許是她們聽得了外邊的新聞?許是她們對於這位年青的女客起了疑心罷?徐綺君想來很愁悶,卻又不好對梅女士說。她知道這位「現在主義」者決不肯多費心思考慮這些「未必然」。 母親和嫂子也像受了女僕們的傳染,她們從新又問起梅女士的身家來了。但是最使得徐綺君發窘的,卻是她的堂兄弟自強,一個十七歲的刁鑽古怪的中學生。他微笑地對徐綺君說: 「你的女朋友,我在什麼地方看見過的,好像不是姓周呀!」 「沒有的事。不要瞎說。」 徐綺君一口否認了,但是臉上已經泛出兩片紅暈。 「哈!還是和我直說罷,我又不是不肯守秘密。多一個人幫助,豈不是更好麼?」 徐綺君睜大著眼睛對自強看了好半晌,然後淡淡地一笑,就轉身去了。但是徐自強跟在後面又輕輕地說: 「你們不到江北治本公學去玩玩麼?那邊清靜,比這裡妥當——我是為好。」 「謝謝你的『好意』,請你不要多管閒事罷!」 只給了這樣隨口的回答。自強望著徐綺君的背影,狡猾地睒眼睛,忽然高聲笑起來,將兩臂交叉在胸前,很得意地跳。 第二天,徐綺君和梅女士果然到江北去了。治本公學早已放暑假,留校過夏的一位姓陳的女教員卻是熟人,因此徐綺君她們倆就住了下來。這裡和重慶城只隔著一道水,然而完全是鄉村的風景,梅女士覺得一切都愜意,雖然那位女教員太世故了一點。這位陳女士大約有三十多歲,自己說抱獨身主義,卻又喜歡議論人家的婚姻和戀愛,對於男女關係的種種,似乎很有經驗。因為徐綺君的叮囑,梅女士不很和這位深於世故的老處女周旋,藉口要預備下半年考學校,只躲在房裡看書;但陳女士卻不肯放過每一個閒談的機會。覷著徐綺君回重慶去了,她就進來。 「呵,現在考學校就用到這些書麼!」 看見梅女士案頭所有的無非是小說和雜誌,陳女士便吃驚似的說。 梅女士只是溫柔地笑著。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