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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那天下午,梅女士去看望父親,後來在自己的小房間內惘然站了幾分鐘,冷笑一下,便回到柳家。

  天氣鬥然燠熱了,梅女士常常是毛骨聳然打冷噤;她覺得自己的前後左右有許多偵伺的眼睛。柳遇春回家的更頻繁,似乎也證實了梅女士的疑慮不是無根。六月已到盡頭,梅女士所期待的什麼變化或爆發,還是連影蹤也沒有。

  韋玉卻又來了一信。他仍在病中,但給他痛苦的,似乎不是病而是變態的心情;他那信裡充滿了怨艾的話語,從未有過的對於梅女士的怨恨。結尾的幾句是:「從前想死,現在要活了!要活!天天只有一句話在我心頭盤旋:在重慶,我們又可以相見!天天卻不見你來!你騙了我!只要再見你一面,我死也甘心;你是不來了罷?我回成都來看你!」梅女士將信紙撕得粉碎,狂怒地咬自己的嘴唇。

  她撲在床上,心裡反復自問:我騙了他麼?我騙了他麼?

  過去的一切又從頭勾起。她回顧自己的生活,好像是一幅印壞的套板畫,什麼都配錯了位置。為什麼從前韋玉要那樣畏葸,那樣否定了自己生活的權利?而現在忽又這樣的積極?「因為這都是愛」,梅女士只能作如是想。

  於是她恍惚記得自己似乎確是曾和韋玉約過在重慶相見,可是不知怎地又騙了他;現在他病中要趕回來,怕不會送了命麼?一句久埋在塵封的記憶中的話驀地跳到梅女士的意識上:「我滿心要做一些有益於人的事,然而結果總是相反;我就是這樣的于人有害於己無益的怪物麼?」這個觀念,這個人生責任的自覺,以不可抗的巨力壓迫她,使她陷入了從未有過的無助的悲泣。

  晚上柳遇春回來時,看見梅女士的眼泡有些紅腫,臉色又很灰白。他疑問似的盡對著梅女士瞧,心裡盤算怎樣用話來探索。梅女士左手托著下巴,懶懶地靠在椅背上,仿佛是倦極了。但當柳遇春挨近些正要說什麼的時候,梅女士忽然驚醒似的挺直了身體,吐出一句兀突的話來:

  「明天我要到重慶去,探訪一個舊同學。」

  柳遇春愕然,可是又像早已猜透了一切,早已準備著有此一舉,他看了梅女士一眼,含糊地用一句問話來回答:

  「再遲幾天不行麼?」

  「不行!」

  是堅決的絕無商量餘地的宣言。柳遇春爽然點著頭很機警地笑起來說:

  「那麼,我送你去罷?」

  「你也去,再好沒有了。」

  梅女士趕快接上來答應,又抿著嘴笑。同時在她心裡卻掠過了這樣一個觀念:你真是又聰明又狡猾,我們來鬥一下手段看罷。

  似乎並沒懷疑什麼,柳遇春絕不追問梅女士的舊同學是誰何,卻很高興地講他自己從前走這條「東大路」時所碰到的危險。他的眼光閃閃地射在梅女士臉上,似乎在說:「所以你一個人去,我是不放心的。」這許多話,這很有意義的眼波,梅女士卻只理會到一半;她正在忙著別的一些感念。她的常能被慷慨的給與所感動的心,突又矛盾地醞釀起對於柳遇春的好感來了。她覺得這個從微賤中奮鬥出來的人,多少也有幾分可取,因而他現在的境遇,也就有幾分可憐;如果不是已往兩年間的種種說不明白的事故像罡風似的把人們的思想都吹轉了方向,那麼他們倆或者也可以相愛罷。呵!一切點子都配錯了,像拙劣的賭客手裡的牌!

  這樣的心情,在路上的幾天中,蓄積得更濃厚,梅女士也不知其所以然。柳遇春的幹才把一切都招呼得很好,並且因為是沒有帶用人,更顯出柳遇春的善於體貼。到永川的旅館過宿那一夜,梅女士在柳遇春的熱烈的擁抱中,幾乎流下眼淚來;她詛咒自己,她輕蔑自己,她很想把什麼都說出來,她很想說:「我不應該這樣磨折你,現在我只要到重慶伺候幾天韋玉,他是快要死了,以後我們真心的好好的過活罷!」她終於沒有說。一種奇怪的力量壓住了她的舌頭。她僅能用「到重慶後再對他開誠佈公罷!」的預約來安慰自己。她第一次自動地滿足了柳遇春所需要的一切快感。

  第二天午後,他們到了浮圖關。略帶西斜的七月太陽很殘酷地停留在半空,灑下炙膚的熱力;每一塊石頭,每一片沙土,似乎都在喘息。轎夫們在一個茶棚前歇下肩來,用手在額上抓落一把一把的汗水。梅女士喝過茶,往後靠在轎背上,閉了眼。她知道此地離重慶只有十五裡,一小時後便可以到了,便可以看見韋玉,以後呢——昨晚上的感想又撾住了她的心,她十分搖惑。

  再睜開眼時,她看見一頂轎子正在她的左邊停下來。轎夫的茶赭色的闊背閃開了,露出轎中的男子的面孔,那樣憔悴,那樣溫和,富有女性,那不是韋玉麼?梅女士心頭一跳,傴出身體來細看。男子也覺到了,他睜大著虛弱的眼睛呆呆地向前瞧。嘴邊輕輕地抖動,似乎想叫出來。「不是他,還有誰喲!」梅女士確定地想;然而柳遇春高喝「走罷」的聲音已經破空而來,一個人影在梅女士眼前晃過,接著是她的身體往上一浮,便看見茶棚和樹木飛快地往後退走,熱風從對面撲來。

  梅女士迷惘了半晌,這才後悔到應該先喝住了轎子,再認認明白。可是現在已經太遲了。

  傍晚到重慶,住定旅館後,柳遇春就遇到幾個朋友,被他們拉著走了。梅女士覺得很倦,枯坐在房裡猜想剛才的疑團。她的昏暈的頭腦得不到結論,只是那憔悴溫和的面孔,那一對睜得怪大的眼睛,時時在空中飄浮著。忽然一陣尖厲的鈴聲驚醒了她的沉思。她本能地推開房門向外望,看見對面的牆角就有一架電話機。於是輕鬆的微笑浮上了她的嘴角。

  好容易接通了團部的電話,梅女士就找韋玉。第一次的回答是「沒有這個人」,後來又說「不在」。梅女士還要問,耳邊只有忒忒的鬧響,對方已經搖斷。

  很失望地回到房裡,梅女士便躺在床上。納悶和疲勞,將她送入睡鄉。無數的亂夢又幫助她度過了短促的夏夜。昏迷中她時時覺得有什麼東西壓在她胸前,透不過氣來。她並沒知道柳遇春是什麼時候回來的,卻在醒來時看見他已經穿得整齊地站在床前。

  「十來天的旱路到底很辛苦罷!昨晚上你睡的像死了一般,抱起你來,你還是打鼾。怎樣都弄不醒你。哈!」

  柳遇春微笑著說。

  沒有回答。梅女士翻過身去,眼睛又閉上了。

  「本想今天去看望韋表弟的,誰知道昨天他回成都去了。」

  短短的沉寂後,柳遇春又輕聲地自語著。但是「回成都去」這幾個字像尖針似的刺醒了惺忪的梅女士;她猛抬起頭來問:

  「誰?」

  「韋玉。昨天在浮圖關看見一個人,原就像是他。」

  梅女士頹然又落在枕上,什麼都明白了。柳遇春那時大概早就認清楚是韋玉,所以要喝令轎夫快走罷!也許竟是他用什麼鬼計引韋玉離開重慶的,譬如捏名打一個電報,多麼陰狠狡猾!然而即在前晚還想對他開誠佈公哪!梅女士渾身透出一片冷汗。被騙被玩弄的痛感,又夾雜著對於柳遇春的憎恨和恐怖,重壓在她的麻痹的神經上,竟完全忘記了韋玉那方面。她並不掛念韋玉的下落,仿佛韋玉已經死了,被柳遇春陰謀害死了。

  「你的舊同學住在什麼街?今天去找她麼?」

  看見梅女士苦著臉不作聲,柳遇春換了方向說。

  「我還是要睡覺。」

  本能地回答了這麼一句,梅女士翻身到裡床去了。

  好多時候,她不聽得什麼,不看見什麼,也不想什麼;她浮沉在異樣的暈眩中。然後她抬起頭來,向房裡瞥了一眼。只有啞口的家具靜靜地蹲著。床前留有柳遇春的字條,說是須到晚上方能回來。梅女士拈著字條沉吟一會兒,忽然笑了;她跳起來換上出門的衣服,又從一本雜記冊裡檢出徐綺君的住址看一遍,飄然走出了房間,臉上的氣色是十二分鎮定和堅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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