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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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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要的是什麼,她沒有明瞭的觀念。她好像一個被人驚醒了的沒有睡夠的孩子,覺得一切都是不洽意,一切都會惹起她的憎厭。 漸漸地春又到了人間。青春的熱力在血管裡發酵了!梅女士卻仿佛是個不得志的投閒置散的英雄,終日侘傺無聊。春的精神,自然也感動了她:她需要一點活動,她需要一些發洩,可是沒有對象。柳遇春因為店中清閒,便常常在家中。他大概也看出了梅女士的悶悶,很想了些法子來逗引她快活。什麼效果也沒有。梅女士反覺得討厭,至少也是擾亂了她的悶的靜寂。 尤其是現在柳遇春每夜在家裡宿,他的強烈的愛撫,無饜的要求,使得梅女士十分割怕。只是被動,只是被人泄欲的感念,又每次加強地在梅女士心裡發作起來。這個觀念掃去了擁抱時的一切官能的愉快;從前她的乳房被撫摸時有感了電流似的麻木的快感,現在卻只使她皮膚上起粟。繼續忍受到十天左右,梅女士不得不嚴厲地拒絕了: 「不行!我受不住。你也應該讓我有些休息!」 於是間隔了一天。但第三天的要求更加猛烈了,梅女士也懷著姑且一試的心情;結果是同樣的壞。梅女士只好暫且把父親家裡作為逋逃藪。柳遇春跟著就找了來。他賠罪,他發誓以後不勉強,最後是要求梅女士回去。 以後柳遇春就常在店裡宿。梅女士覺得清靜些,但是零零碎碎的怪討厭的話語又陸續吹到了她的耳朵裡。梅老醫生也隱約提起過一兩次,似乎怪女兒不該放任丈夫又去荒唐。梅女士只是咬著嘴唇笑。她想來這樣也好,各行其是,將來她走的時候,更可以毫無牽掛了。她計算日子,到暑假還有一個半月,如果沒有意外,則兩個月後,徐綺君該可以來了罷。 然而兩個月的時光,想去是多麼遙遙! 隔著兩天或三天,柳遇春一定回家來過夜。那時,他們倆中間便有了活劇。懇求,哄誘,詛咒,又是懇求;柳遇春簡直像發了狂,梅女士始終是冷冷地不作聲。末了還是她讓步。她是像孩子們用絨繩逗引著小貓玩,非等她看夠了對方的跳擲抓撲,不肯輕易地就給他。這樣地她稍微感到幾分主動地位的愉快。但是當她的柔軟的身體被擁在強壯的臂彎內時,猛想起大概不免有一些別人身上的肮髒移植到她的肉體內罷,她又不禁毛骨聳然,起了無窮的嫌惡。 這一種經驗,有規則地反復著,漸成為新的鬱悶,使她窒息。在寫給徐綺君的一封信裡,有這樣的話:「提起我這半年內的生活,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形容它,我的心情,起過無數次的變化。我只好承認,我的『現在主義』也破產了。現在這條路,也不通了!綺姊,快,快,快快回來呀!」 雖則如此,每天表面上她還是悠然自若。即使是寫給韋玉的信,她亦從沒流露自己的苦悶。她以為向這位脆弱者訴苦,倒不如不說更好。但是韋玉似乎什麼都知道。端陽那天,他到梅老醫生處拜節,覷空兒對梅女士說: 「我後悔從前不聽你的話,想不到你不能快樂——」 梅女士看了他一眼,微微地笑。 「我到現在還不死,也是想不到。」 韋玉又補足一句,聲音裡帶著些梗咽了。 「想不到的事太多,所以從前我勸你不要想的太遠。不過現在,我很好。我只是得了會忘記的毛病。今天忘記了昨天的事,到明天又該忘記今天的事了,去年前年的,自然更不用說。所以,我說現在我很好。看來『會忘記』這毛病,也不是頂壞的。哈哈!」 梅女士乾笑著轉過身去,卻又偷偷地睃了韋玉一眼。韋玉惘然點頭,似乎在咀嚼這幾句話。然後,驀地搶前一步,他拉住了梅女士的衣袖,顫著聲音,掙扎著說: 「你是騙我的。你用這樣的話來騙我——安慰我,叫我更加心痛!你是忘不了的。我也是忘不了的。如果你有幸福,我相信我會忘記了一切,現在,事實擺在這裡,恰恰相反,我到死也不能瞑目,到死也不能忘記,到死要悔恨我自己從前不該不聽你的話語。」 梅女士轉過臉來,准對了韋玉瞧著。經過了幾秒鐘,她方才低喟一聲,輕輕地說: 「現在你還可以聽我的話。趕快忘記了一切!」 韋玉的蒼白的臉頰上透出興奮的紅光來,他堅決地回答: 「不能夠!因為你還在那裡受難。」 梅女士意外地笑了起來。像吃辣子似的痛快的感覺,直通過她的全身。幾個月來浸在黴腐的空氣中,現在是第一次感得了新鮮的活氣了。她所要的,正是這個:忿激的不顧一切的呼喊!她很高興地似乎暗示著什麼似的說: 「不行!你還是要聽我的話。你不會?我可以教會你,教你怎樣忘記了一切。怎麼你不常常來看我呢?」 「那麼,我一定不到重慶去了。」 在沉吟中,韋玉漏出了這麼一句話,似乎是對自己說。但當他看見梅女士頗有驚訝的神氣,接著便加了說明: 「本來還沒定呢。聽說團部有開到重慶去的消息。現在,即使當真要開到重慶,我是一定不去了。我辭職。」 重慶!就是那重慶麼?一個新的主意突然浮上梅女士心頭了。她看著韋玉很嚴肅地說,差不多就等於命令: 「去!你一定要去!」 現在是韋玉驚訝地張大了嘴,不知道怎樣回答。 「你一定要到重慶去呀!聽我的話,你一定要去的!剛才你不是說,你很失悔從前不聽我的話麼?現在,聽我的話罷! 在重慶,我們又可以見面。」 最後的一句說得很低,然而很有力;韋玉不禁心跳了。梅女士抿著嘴笑,擲過一個美妙的睨視,就離開了韋玉。 從這天起,興奮和緊張的震度,漸在梅女士心裡升高了。她並沒有看見什麼希望的綠光,也不曾想起過什麼具體的將來計劃,即使她對韋玉說「我們又可以在重慶相見」,也不過像詩人的靈感那樣一瞥,並不是深思熟籌的結果;她僅僅感到有什麼變化應該是要來了。不論是好是歹,總之,這沉悶的局面是要爆破了。只這一點模糊的心理上的直覺,便成就了她的心情的亢昂。像半醉的人,她的眼前掛著一片紅霞。現實的坎坷,這樣地就熨平了。 似乎期待著什麼必然要來的開展,她只望日子過得快些。 她曾經叮囑韋玉到重慶後便寫信來,要詳細地記述成都到重慶的路程。這封信終於在盼望中送到。但是三天后又來一封,十分不巧,恰被柳遇春看見了。信是短短的半張紙,只說路上辛苦,忽然病倒,十分寂寞。柳遇春沉吟了一會,看著梅女士的面孔說: 「韋表弟的身體太不中用了。我正要派人到重慶去辦貨,就叫他到團部走一趟,替我們問好。不買些東西送給韋表弟麼?」 梅女士懂得這些乾澀的話語裡藏著什麼用意,她忽然焦躁起來了。她並沒回答,卻匆匆地寫了幾行,就交給柳遇春: 「回信也帶了去。買東西,隨你的意思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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