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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你的嫂子說,不是尼姑庵便是棺材!」

  「不是尼姑庵便是棺材?嚇,嚇,嚇!」

  黃因明又獰笑了。梅女士不禁打了個寒噤,覺得這笑聲太可怕;剛才對於黃因明的一些好感,便頓時消滅。

  「既然她那樣的看輕自己的生活的權利,為什麼當初要吃醋?而且是毫無理由的吃醋呀?」

  黃因明忽然收了笑容,很嚴肅地說。

  「這個,也因為她是一個人,有感覺,有脾氣;並且因為她是一個女子,有數千年來遺傳的女性的弱點。」

  梅女士委婉地給了一個針鋒相對的駁難。

  「她應該克除這種弱點!」

  黃因明猛然忿叫了。似乎她是個第三者,對於目前議論的事件是全然沒有關係的。梅女士抿著嘴笑。卻又不經意似的問:

  「那麼你是單純的惡作劇了,沒有愛?可是後來你弄假成真了,你不覺得失悔麼?」

  這卻使得野貓似的黃因明垂下頭去了。她歎一口氣,放低了聲音回答:

  「因為我也是血肉做的人,我也受生理的支配,我也有本能的性欲衝動;我是跌進去了。失悔,沒有的。我並沒把這件事看得怎樣重要。我只恨自己太脆弱,不能拿意志來支配感情,卻讓一時的熱情來淹沒了意志!現在,我想,是該我擺脫的時候了;並不是受良心的責備,卻是我不高興捲入這種灰黑的旋渦裡。不過,梅,你記著我的話,我的嫂子還是不能快樂。她那樣的性格,和她那樣的丈夫,不會相安無事的。也許你不久就可以看見。」

  和來時一樣的突兀,黃因明飄然去了。

  梅女士迷惘地靠在桌子上,疑惑是一個夢。她的耳朵裡還在托托地響著那兩句話:「我只恨自己太脆弱,不能拿意志來支配感情,卻讓一時的熱情來掩沒了意志。」半晌以後,梅女士方才懶懶地站起來,把那張登著自己那篇文章的《學生潮》拿過來撕得粉碎,嘴唇上露出一個冷酷的苦笑。

  一些搖惑,一些焦躁,更有些頹唐,在梅女士心上漸漸地積厚起來了。她的自信,她的樂觀,早已大大地褪色,她蔑視一切人,也蔑視自己;她覺得人是到底不能做自己的主宰,人是常常不由自主地要做許多自己不願意或竟鄙棄的事。這就是所謂命運罷?梅女士不相信命運。可是她亦不得不承認確有一股力,一根無形的線,在那裡牽掣著人的行動,使事與願違。人是兩重性的,矛盾的兩重性。

  自為婦人身以來,梅女士幾次自覺到這種本性上的矛盾,然而直到聽了黃因明的一番話,方才認識明白這矛盾的本身。「一時的熱情淹沒了意志!」,就是這麼一回事。她已經有兩次陷在熱情的泥淖裡,現在還是愈陷愈深。並且不知道怎地又失卻了振拔的勇氣。她覺得世上的人大概只可分為兩類:一種是獸性的,那就獰惡。另一種是人性的,但是脆弱。她自己屬￿後者。「脆弱的人到底不能征服環境,即使只是『柳條』的環境。」在煩悶的頂點,她起了這樣的感想。

  她這個假想,在接到徐綺君的報告代謀職業無望的一封信時,便突然凝結成為固體,重壓著她的靈魂。信裡的緊要句子是這樣的:

  你托我找的事,毫無希望。十四元一月的小學教員也是人浮於事!在益州的時候,我們想像社會是多麼廣大,現在為你的事情我跑了幾天,才知道社會是窄狹到不堪,你想鑽進一個頭去,真不容易。梅,還是暫且實行你的「現在主義」罷!明年暑假時我一定回川,那時我們再從長計議。

  梅女士反復念著這幾句話,心裡像澆上一瓢冷水。可是在這冷冰冰的失望中,卻也使她更清醒。她第一次認識了社會的真形,同時也更明白地認識了自己不但脆弱,且又看事太易,把自己的力量估量得太高,把環境的阻礙估量得太低。

  三個月以來的所見所聞所身受,徹底翻起來湧到梅女士的心頭;她比較著別人和自己。在她的意識的眼前,並排地列著黃夫人,黃因明,柳遇春,和她自己。她似乎聽得柳遇春忿忿地訴說他怎樣在生活的旋渦中奮鬥;她又聽得黃夫人的話:變壞!沒有一件東西不是時時刻刻地在變壞,……我沒有勇氣再找第二回……不是尼姑庵便是棺材,咳!人人都是為了追求什麼而生活的,然而好像沒有一個人得到他所想願的一份兒!她看見自己孤懸在虛空中。然後是黃因明的獰笑和怒喊壓倒了一切嘈音:她應該克除了這些弱點!

  梅女士猛抬起頭來,看著窗外的落日,在心裡對自己說:

  「黃因明知道自己的弱點,柳遇春會耐心地奮鬥,為什麼我不能夠?事情誠然要意外地變壞,那又怕什麼呢!我應該有勇氣再找第二回,第三回,以至無數回!」

  但是她不能不照徐綺君的說法,暫且實行「現在主義」。柳遇春對於她的態度,也還不壞;他們倆中間尚能平滑地過去。這些就是梅女士的「現在」。

  冬的嚴妝,現在也開始。許多樹木已經脫葉,許多鳥兒也躲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大地進了休息的「冬眠」時期。梅女士的心情亦複相似。恬靜地一天一天過去,她幾乎感覺得大可不必皇皇然他求。雖則當第一次雪花微飄時,柳遇春又提起了要一同回去的話,使她略感著幾分不自在,但亦到底同意了。舊曆年關前兩星期她回到了柳家,再進那間曾過三宿的新房。

  這裡的一切,和她離開時沒有什麼差異,只不過那怪眉眼的胖子老媽已經不在,另換了個樸實年青的鄉下女子。柳遇春忙著年關的店務,晚上也不常回來,因而梅女士也就覺得這裡並不比父親家裡壞了多少。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梅女士有了這樣的印象:偶而相聚,柳遇春也還可喜,天天在一處,那就可憎。她盼望這年關延長到無盡期。

  微感不快的是黃夫人和黃因明不能常見面了。梅女士並不喜歡這兩個人,但現在隔遠了,卻覺得缺短了什麼似的。她很掛念這一對姑嫂的行動。她差不多間天要到父親處去一回,就為的帶便好看望這兩位女士。

  舊新年也來了。按著當地的風俗,還是新嫁娘的梅女士,很忙了幾天。恰就在這個時候,梅女士知道黃因明立即要回漢口去。在一次匆匆的晤見時,黃因明說:

  「前天險些兒鬧出事來。嫂子要自殺呢!」

  梅女士變了臉色,眼前就浮現出黃夫人的慘白的面孔。

  「所以我明後天就要回漢口,和嫂子一同去。哥哥還是不肯呢!」

  只加了這一句,黃因明就走了,並沒讓梅女士多得些詳細的情形。第二天梅女士抽空兒去找她們,沒有遇到,後來就聽說已經動身。

  這一件事壓在梅女士心頭,幫助她消磨了許多無聊的時間。她推想這個意外是怎樣地發生?她又猜度那黃教員為什麼不肯讓夫人回去?她又斷定黃夫人在路上大概還有變故發生。她只是這樣惘然亂想,並沒憤慨,也沒有憐憫。似乎她的感情已經麻木。但當這些冥想也循環至無數次而感到膩煩的時候,她的生活便成為更難堪的平淡和寂寞。

  徐綺君的來信算是惟一的慰安。然而信是那樣的少,那樣的慢,又是那樣的短。看書麼?也不能解悶。理論太多的文章沒有興味,煽動的文字又往往使她想起那位高叫「打倒舊禮教」的黃先生。她甚至於企圖從柳遇春身上找出一些興趣。她很想再聽聽上次失和後他訴說自己並沒錯誤的那種憤語。然而沒有。柳遇春近來的態度,是恭順而謹慎;是一種惟恐又因口舌上的誤會而鬧出亂子來的那樣謹慎。他很出力地替梅女士買東西買書,仿佛認為非此不足以報答梅女士給他的肉感的歡娛。

  每在狂歡的第二天,梅女士看見柳遇春買了許多的東西給她,便從心深處漾起一絲拂逆的羞惡的滋味。她看出柳遇春多少有些改變了,像他自己所說的「改好」了,但這個改變同樣是叫人起反感的:從前他認為梅女士是完全屬￿他的一件東西,現在則他認為仍須用金錢來換取她的歡心。從前他是封建地主的思想,現在只改變為資本主義下的商人。所以即使柳遇春怎樣地殷勤,梅女士心裡的寂寞荒涼卻只有一天一天地加深加厚。

  為的要有個人談談,梅女士和韋玉中間又通起信來。新年中曾經見過這個青年一面,他還是那種溫和憂悒的神氣,他說現在他是在看佛經了。他就很高興地背誦一段《百喻經》的文字給梅女士聽。什麼佛經之類,梅女士是全無興味的,但韋玉的眼光卻流露了異常的怡悅自得。

  那時候,梅女士心上掠過了這樣的感想:

  「嚇,你這個脆弱者,真會自己麻醉,真會自尋快樂!」

  現在梅女士寫信給韋玉的用意,大概就是要學習怎樣自己麻醉,自己消遣。這個心情雖然並未明顯地浮現在梅女士的意識上,但在她接到了韋玉的覆信時,卻很感得失望了;韋玉的信裡充滿著哀怨感傷,徒然加重了梅女士的沉悶。她很生氣地將信紙撕碎,心裡想:

  「看來我一定要寂寞死了呀!韋玉也是這樣不瞭解我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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