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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黃夫人仰起了憂悒的面孔,軟軟地抗議著。

  「一定不!為什麼要躲到尼姑庵裡去?難道不好到社會上找個獨立的生活?難道不好也找個愛人和他對抗麼?」

  黃夫人默然。經過了幾秒鐘,她垂下頭去低聲說:

  「他不讓我走。他說我是空疑心,瞎妒忌。咳,你不知道我們中間難言的糾葛,你做夢也想不到有這樣的醜事,你的判斷是不公平的。」

  「我不要知道。總之,你不中用,你太懦弱,你活該!」

  梅女士簡直是怒駡了。她的脹熱的頭腦已經把自己近來的煩悶和黃夫人的問題混雜在一處,成為整體,她自己也不很明白這樣的忿激是為了黃夫人呢,還是為了自己;她好像是一個失敗的革命者為要撐拄著自己不陷入於悲觀和消沉,便不得不盛氣斥駡那些愁眉淚眼的同難者;然而她的心卻也在暗中流血了。黃夫人並不生氣,只是憂悒地看著梅女士,慢慢地回答:

  「誰都會這麼說。事情卻不是這麼簡單。你沒看見他們那種親熱的樣子!他們就在你面前做。因明還故意問:『嫂子,你不吃醋麼?我和哥哥戀愛哪!』呵,有過多少人說我是空疑心,我是在不明不白的冤屈裡頭過活。可是當真是我多疑麼?我親眼看見過來,我不冤枉人家。我走?沒有一個人會相信我的話,沒有一個人會對我同情,一定是反說我缺德,反說我薄情,心活。你做了我,一定也要說:除了尼姑庵,便只有棺材!」

  「一定不!」

  還是這三個字從梅女士齒縫裡迸出來,但是帶著幾分淒涼了。她呆呆地看著黃夫人,覺得無邊的黑暗和陰冷正從四面包圍過來,埋藏了她們倆。

  暫時地靜默。忽地一陣笑聲從隔牆傳來,接著便是黃因明的活潑的話響。黃夫人渾身一跳,軟癱似的伏在桌子上,忍不住哭出聲來。

  那天晚上梅女士打算寫一封信給徐綺君。可是不能下筆。黃夫人的面容和聲音像一片愁霧封鎖了她的腦海。從前她覺得黃夫人很幸福,現在方知道不然;幸福,尤其是夫婦間的幸福,當真不能真有的罷?人就是這樣命定了,不得不從污穢痛苦中滾過去,一直到墳墓,便是奮鬥也成了徒然麼?人只合盲目地得一些感官的快樂,只該吞噬同類,或者被吞噬,畢竟不配有什麼高遠的目標,理想的生活麼?梅女士忽然高聲獰笑了。她站起來,扭著腰,輕輕地搖擺她的下半身,很興奮地想:

  「天生我這副好皮囊,單為的供人們享樂麼?如果是這般,我就要為自己的享樂而生活,我不做被動者!」

  這個觀念,像毒蛇似的纏住了她。一種突發的膩澀的情熱更推她向前。她忽然開了房門,向外面的黑暗凝視。寒風從院子裡吹來,穿過了角門,廓落落地作聲。她悄悄地走出來。到了東廂房的門前,她驀地站住,側著耳靜聽,然後,把臉兒輕輕貼在門上,從板縫中向內窺探。圓暈的煤油燈光照出柳遇春坐在桌子旁,賬簿攤在面前。似乎在想什麼,他頻頻用手搔頭,臉對著窗那邊。俄而他站起來踱著方步了,卻在將到門邊時立定,好像要開門出來。

  梅女士猛吃一驚,身體失了平衡,肩膀便撞在門板上了。「我在這裡幹什麼哪?」這樣的感想鬥然在她意識上掠過。於是像從夢中剛醒過來,她倉皇四顧,正想跑走,廂房門卻也開了。柳遇春直挺挺地當門站著,驚愕到說不出話來。

  兩個人對看了幾秒鐘,梅女士疾轉過身去飛跑回自己的臥室。她心裡納罕:是什麼時候出來的?怎麼會站在柳遇春的房外?她頹然落在一張椅子裡,兩手捧住了臉。

  當她再抬頭時,赫然映入眼簾的,正是柳遇春。異樣地,然而並非難受的心跳,使她說不出一句話。只有一個意念在她腦子裡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罷?」她覺得自己的手被抓住了,她又聽得柳遇春的聲音說:

  「我們的災星應該已經退了罷?算命的對我說,冬至一陽生,喜氣降家門;後天不就是冬至了麼?」

  梅女士忍不住撲嗤地笑了。她忽然覺得柳遇春可憐。在這樣的心情下,她又接受了柳遇春的擁抱。

  很快地就過去了五六天。

  現在梅女士和柳遇春中間的關係可說是已經很好了。柳遇春果然溫和了許多,梅女士也抱著半消極的自己放任的心情。她有時還覺得柳遇春究竟沒有多大的罪惡,和隔鄰的黃教員相比,柳遇春還是很坦白的。誰不想快樂地滿意地過活?只要在不損害別人的範圍內,誰都有權利去要求自己的最大幸福!梅女士甚至於還這麼想:如果柳遇春能夠贊成她的高飛遠走,不阻撓她去追求生活的憧憬,那麼,他所需要的目前的快樂,她亦決不吝惜,並且也心願。

  她仍舊天天在盼望徐綺君的來信,仍舊是暗中準備著;對於柳遇春,她並不十分峻拒了,可是也沒允許回柳家去。

  期待和苟安的心理,像兩個大輪子,推著梅女士通過了那平板的時日。黃夫人還是常來閒談,每次要從她的嘴巴裡——像一個變戲法的人,扯出許多奇怪的東西來:兄妹間的秘密戀愛,尼姑庵,棺材。這些東西,每次要激起梅女士的焦躁,憎恨,憐憫,鄙視,驚悸,沮喪,一些腐爛的氣味,一些濕漉漉粘膩的冷汗。每次黃夫人來過後,梅女士的心頭便像是塞進了一團榛棘;她恨極了這個可憐相的黃夫人,然而一天不見她,便又感得無聊。

  那個野貓似的黃因明,自始就沒給梅女士什麼好的印象,現在,卻引起梅女士的興味來了。在梅女士看來,黃因明的思想和人格是不可解的。說她是為了求自己的快樂麼?她何嘗因此得到了什麼快樂。說她是少不更事,全憑感情衝動麼?她又那樣的老練諳達,似乎很有城府,很多經驗。說她是糊塗蟲,完全不明白自己所做的事將有怎樣的影響麼?她是滿肚子的新思想,知道什麼是戀愛。這些不可解,無形中引梅女士和黃因明接近些。然而因此卻發現了更多的不可解,黃因明說起她的哥哥,時常是很鄙棄似的。

  這種種,在梅女士心裡形成一大疑團。她把這些疑問抽象地寫成一篇短文,寄給那時候正在大談戀愛問題的《學生潮》。文章是登出來了,編者卻加了一按語,很勇敢地高唱「打破舊禮教」,說是像該文中所敘述的戀愛痛苦,也是舊禮教造成的。梅女士很不滿意這個牛頭不對馬嘴的按語。她想:一切罪惡可以推在舊禮教身上,同時一切罪惡又在打破舊禮教的旗幟下照舊進行,這便是光榮時髦的新文化運動!

  文章發表後第三天,黃因明女士忽然到梅女士家裡來了。這位「野貓」樣的女士,臉色不大好看,一對陰沉沉的眼睛簡直帶幾分淒厲可怕。

  「我的嫂子常常來對你訴苦罷?」

  黃因明直捷爽快地提出這樣的問句來。

  「沒有說起什麼特別的事。」

  梅女士給了個堅決的否認;心裡卻這樣想:看她怎樣好意思說出來。

  「哦,梅,你不用賴。你的文章便是證據。我不是來和你吵架。我想和你做好朋友。你不是一個無聊的少奶奶,也不是濫出風頭的新青年,所以我要和你做好朋友。我不願我所敬愛的人對於我有誤解。」

  黃因明微笑地說,很親熱地抓住了梅女士的手。這一番話,句句打中梅女士的心坎,她覺得剛才的否認太不坦白,忍不住臉上熱烘烘了。黃因明已經接下去說:

  「你說我這人不可解,你是看錯了。我不是妖怪,我是個平常的人,能夠想,能夠感覺,會發脾氣,懂得要快樂,和一般人一樣。和一般人不同的,就是我不願意裝假,我並且還要故意揭破別人的假面具。就因為這一點原因,我沒法住在父親那裡,只好到堂兄這裡來了。誰料到這又引起嫂子的嫉妒!梅!我是人,我會發脾氣,很大的脾氣,我對自己說:『既然她這樣無理由的發醋勁,我就老實和她的丈夫發生關係,看她怎樣?』我就做了。我卻並沒佔據她的丈夫;丈夫還是她的,和原來一樣,並沒少了一條腿,一隻手,或一些什麼。梅,你可以說,在我自己這面,很不必這麼辦;但是在我的嫂子那面,我並沒損害了她的一絲一毫。我也知道,如果我最初就會裝假,如果我最初就不對堂兄那樣親熱,那便一天的風雲都不會發生,我的嫂子自然不吃醋了,可是我為什麼要裝假?我是一百二十分的不願意裝假!」

  睜大了眼睛看著梅女士,黃因明似乎在問:這你就明白了罷?

  「可是你那時大概不曾想到會發生悲慘的結局罷?」

  梅女士在半晌惘然以後,輕聲地用這個問句回答。

  似乎不很瞭解,黃因明的陰沉沉的眼波在梅女士臉上很快地一掠,便大笑起來;她帶著不大相信的意味反轉來問:

  「什麼悲慘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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