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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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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女士不願多辯似的笑了一笑,猛回過頭去,卻看見黃夫人的憂悒的目光正遙射在黃因明的臉上,似乎有不少的隱恨。一段疑雲驀地在梅女士心上閃過。她想起了春兒往常說過的黃家的瑣事來了。她微感得惘然。可是黃教員的高聲的說話忽又破空而來: 「這樣奇偉的山水,竟產生不出絕世蔑俗的反抗性的青年!不錯,成都卻是一片平原,成都人是庸劣苟安的!」 梅女士忍不住耳根邊發熱。她覺得黃家兄妹的話都是針對著自己的。於是她的冤屈的心喚回了那天月下聽他們歡笑時的感念。 徐綺君的一封信終於在盼望中來了。卻不是最近的答覆,信封上還有十月三十日的郵戳,當然沒有一個字提到梅女士所切盼的職業。梅女士計算日期,知道自己的事在最近一月內不會有結論,反倒心定些了。她時或想想將來如何脫身,如何趕路,但隨即自笑著在心裡說:「儘自空想那些未必然的將來,當真我是退步了嗎?」 柳遇春仍是見天來一趟,有時只和梅老醫生談了幾句就走,有時也見著梅女士。可是要她回去的話,現在是一字不提了。梅老醫生卻對女兒說起過幾次。梅女士總沒表示過正面的意見,只用別的話來岔開就算了。她知道父親對於柳遇春還有幾分不滿,故意取了放任的態度;她猜想來,老頭子大概是用了這樣的話來作難那位柳大少的:「我已經將她嫁出了,你又鬧翻,叫我也沒有辦法!」 但是有一天,梅女士正要到鄰家去和黃夫人閒談,忽然梅老醫生喚住了她說: 「遇春說,你的身體看來好全了,要接你回去過冬至,怎樣?」 「我不去。」 梅老醫生皺著眉頭,然後又放低了聲音說: 「算了罷。你的上風已經掙得十足。終究是要回去的,極遲到年關是再不能延挨了。先前是生病,現在病好了,你又常出外,人家看著豈不詫異。」 「那麼,到年關再去;不然,我仍舊躺在床上生病,好不好?」 梅女士吃吃地笑著說。她看准了父親的脾氣,知道只有撒嬌的方法最好。 「咳,笑話!」 梅老醫生的口吻略硬些,把眉頭皺得更緊了。他看著站在面前笑嘻嘻地而又隱含幽怨的女兒,忽然感得內愧起來;他搖了搖頭,喟然說: 「一向把你寵慣了,現在該我來為難。也罷。遇春說過要搬到這裡來住,我沒答應;看來還是讓他來罷。可是你也不許再使性。」 「做過書房的東廂房本來空著,可不是麼?」 略一躊躇以後,梅女士微笑地說了這麼一句,就翩然走了。這個新的轉變,突然的,而又本在意料中,最初給了她幾分不安寧;「怎樣對付呢?如果他又來糾纏?」這樣的問句壓在梅女士的心上,很難把它們揮走。同時女性的本能的蠢動,也從最幽秘的處所擴展開來,浮現到她的意識內。但是柳遇春來了,居然很本分,住在書房裡像一個客人,他並且坦白地對梅女士說: 「請你不要多心,我是一點壞念頭也沒有。自從你走後,我又嫖過,可是嫖也不能解悶,做事情也沒有心思,只有看見你的時候,我好像心裡快活些。我搬到這裡來,不過想常常看見你。」 每天黃昏的時候他回來,總帶一大包水果點心之類送在梅老醫生房裡;另外一小包,他親自拿到梅女士那裡,悄悄地放在桌子上,便走了出去;有時也坐下略說幾句,那也無非是些不相干的事情。他又常常買些書籍給梅女士。凡是帶著一個「新」字的書籍雜誌,他都買了來;因此,《衛生新論》,《棒球新法》,甚至《男女交合新論》之類,也都夾雜在《新青年》、《新潮》的堆裡。往往使梅女士抿著嘴笑個不住。大概是看見梅女士訂閱有一份《學生潮》罷,他忽然搜集了商務印書館和中華書局出版的所有帶著個「潮」字的書籍,裝一個大蒲包,滿頭大汗地捧來放在梅女士面前說: 「你看;這麼多,總有幾本是你心愛的罷!」 對於柳遇春這種殷勤,梅女士卻感得害怕,比怒色厲聲的高壓手段更害怕些;尤其是當她看出柳遇春似乎有幾分真心,不是哄騙,她的思想便陷入了惶惑徘徊。她覺得這是些無形的韌絲,漸漸地要將她的破壁飛去的心纏住。可是她又無法解脫這些韌絲的包圍。她是個女子。她有數千年來傳統的女性的缺點:易為感情所動。她很明白地認識這缺點,但是擺脫不開,克制不下,她有什麼辦法呢!她很想把自己的計劃老實告訴他,卻又覺得不妥;如果洩露了計劃,就無異宣告自己的死刑,父親一定不肯讓她走的。 她更焦灼地期待徐綺君女士的來信,然而沒有。 這麼著,新的煩悶引梅女士和鄰家的黃夫人成了更親密的朋友。不是她來,就是梅女士去,兩人間每天總有一次的晤談。黃夫人從前在本省的女師裡讀過書,漢口的情形非常熟悉,梅女士的注意點恰就在此;她很仔細地詢問重慶到漢口的交通,漢口有什麼學校,黃夫人在漢口有什麼熟人。黃夫人卻喜歡問成都的情形。她問的很古怪,常常軼出了梅女士知識的範圍。她的問題是:成都有沒有外國人辦的婦孺救濟所,有沒有教會的女修道院,有沒有清靜的尼庵。兩個人同樣地絕不談自己的事。似乎有什麼東西格住著,使她們不好出口。然而當那些泛泛的風土人情既已談完,關於各人本身的話語終於轉上來了。 「柳先生雖然自己是商界,卻肯留心替你買書呢!」 看著一包新送到的書,黃夫人十分豔羨似的說。 梅女士笑了一笑,沒有回答。黃夫人的目光惘然落在那包書上,有好半晌,似乎受了什麼感觸。然後,微喟一聲,她忽然出奇地問: 「梅妹,是不是你也這麼覺得:凡事遠遠地看時,總還不錯,或者竟是很好的,可是到了你跟前,它就變了,變得意外的壞;是什麼道理呀?還是先前我們自己看錯了呢?還是那東西後來自己變壞?」 「恐怕是兩面都有一點。」 梅女士這句隨口的回答,卻使黃夫人吃了一驚;她的臉色鬥然慘白了,她低下頭,胸前微微有些顫動,驀地又抬起頭來看定了梅女士的面孔,帶著幾分淒慘的音調很興奮地說: 「你也是這個意見呀?我問過多少人,他們都是這麼說!變壞?沒有一件東西不是時時刻刻的,叫你想不到地,在變壞!這都不是我們能夠防備的罷?人,活在這世上,到處是災害,到底有什麼趣味呀!我想,如果這些災害是我自己不好,是我先前看錯了人,那倒也是一個經驗;我還有勇氣再找第二個,我還可以希望第二次不看錯。可是你們都說是變壞,就像黃梅天的菜蔬一定得變壞,這還有什麼辦法!」 像喝了酒似的,黃夫人突然一反沉默寡言的常態,差不多將梅女士怔住了。她聽出了黃夫人話語的背景,她立刻想像出一幅不幸的夫婦生活的圖畫來,她明白了黃夫人所謂「變」是什麼。她不能贊成這樣客觀的變的哲學,她是深信主觀的力量可以轉換環境的,但是黃夫人的悲哀的語句就像許多鉛塊壓在她心頭,化成了她的暴躁和不耐。她在心裡對自己說:「看!這是第二個韋玉了。可憐,亦複可恨!」她夷然搖著頭,還是沒有回答。 「現在我只想過獨身生活。有什麼尼姑庵,教會,清苦些,我也甘願!」 黃夫人歎口氣結束著說,眼眶也紅了。 「咄!什麼話!」 梅女士忘其所以地怒喊起來。一團辛辣的怒氣從她胸間爆發,震撼著她的全身了。她的眼光直射在黃夫人臉上,像兩股利劍。 「如果你處在我的地位,你也是要這麼想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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