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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暫時的沉默,兩位女士對看了幾分鐘。然後徐女士很鄭重地說:

  「梅,你得留心你自己的計劃也變成了無抵抗主義。你不要太看輕那個牢籠。如果姓韋的果真愛你,而你也愛他,那麼,你應該拔出他的無抵抗主義,你們共同找一條活路。你不應該坐視他沉淪到無抵抗的自殺的陷坑!」

  這幾句話的懇切的調子很使梅女士感動;她沉吟著還沒作答,一個同學跑進來了,談話不能再繼續。

  這個問題的第二次辯論到晚上睡後便又開始。比較親密的一對一對的女學生大都是同一個床睡覺,梅女士和徐女士也不是例外。在黑暗的掩蔽下,兩位女士的談話更加自由而膽大了。梅女士漸漸地把以往的曲折都說了出來,所以徐女士也不得不這樣承認:

  「據你說,韋玉反把失戀當作愉快了。不,也不能算是失戀。奇怪得很。不過,假使他看見你當真嫁了姓柳的,心裡不難過麼?」

  梅女士笑了一聲,沒有回答。

  「這樣懦弱的執性人,叫人家看著氣悶!但也是這種人常常會演悲劇,譬如自殺,梅,你得留心,不要無形中害了一條性命。」

  徐女士很隨便地推論著,同時用手撫摸梅女士的面孔。她忽然格格地笑起來,將嘴巴湊在梅女士的耳朵邊,低聲問:

  「如果此刻睡在你身邊的不是我,卻是那個姓柳的,你怎麼辦呢?你怎麼能夠不做俘虜?」

  「怎麼辦?到那時再定。」

  「到那時,可不容你做主,你已經失了自由!」

  「到那時我一定要做主。我不相信我就對付不了一個俗物。」

  「但是俗物有時很會強暴呢!」

  「總有法子使他不敢強暴。況且,只要他肯就我的範圍,服從我的條件,就讓他達到了目的,有什麼要緊?舊貞操觀念我們是早已打破的了,可不是?」

  徐女士噓一口氣,不作聲;她料不到她的女伴會有這樣的居心,她覺得這樣的見解不能贊同,但又想不出適當的回駁。少停,她轉過話頭來含著譏諷的意義問道:

  「你的範圍,你的條件,也是到那時再定罷?」

  「也許。但原則是現在就可以定下的:要使他做我的俘虜!」

  一面說著,梅女士抄出臂膊來擁抱了徐女士,很輕鬆地笑起來。

  「倒不料你是個只問目的不拘手段的大野心家,女英雄。」

  話剛出口,徐女士突然狂笑著喘不過氣來;她的最怕人觸著的腋下已經被梅女士攻進了半隻手。於是笑聲和扭拒代替了低低的耳語,散放在寂靜的四個榻位的小室裡。雖說是四個榻位,照例有兩個是空的;另一個床上的兩位同衾者,此時正在絮語,便也笑著高聲喊道:

  「愛人們,靜些哪!免得舍監來干涉!」

  徐女士掙扎著驅走了攻進來的半隻手,翻過身去,很警戒地縮緊了兩條臂膊,嘴裡說「不要再惹我」,就裝起鼾聲來;一會兒,果真睡著了。雜亂的思緒卻包圍了梅女士,久久不能成眠。

  韋玉的將來怎樣?會不會演悲劇?這個由徐女士新提出的問題,漸漸地很固執地重壓在梅女士的心靈上了。獨自靜坐看書的時候,她常常看見韋玉的瘦削蒼白的面頰,溫和的疑問似的眼睛,從字縫裡浮出來。她很驚訝著自己的忽然變為神經質,然而無法解除靈魂上的重壓。她仔細溫理從最初以至現在韋玉對於她的態度,她又回憶到他們倆丱角時代同在家塾中讀書的瑣事,她承認,透骨的愛早已把他們倆膠結成一體,但現在,韋玉好像是臨陣脫逃了!好像是一個不願戰的兵士用自殺來消極抵制了!自然韋玉這種行為的動機是要顧全她的「幸福」,卻也因此而更使梅女士感得了良心上的責任。在苦悶的包圍中,她恨著韋玉了;她終於寫了封信去,像嚴父申斥沒出息的兒子一般憤憤地批評了韋玉的意見的不當。

  回答是一次傷心的會晤。韋玉顫著聲浪替自己辯護,替梅女士的將來祈福;他反復說,只要梅女士心裡有他,便是他最滿意的了。「自殺」的話,他極端否認;但是也接連好幾次提起了他的肺病。

  那天散課後,梅女士喟然對徐綺君說:

  「如果我所經驗的就是『戀愛的苦惱』,那麼,苦惱的原因還不是有人阻止我們的愛,而是我們沒有方法實現我們的愛;韋玉這個人,我不知道怎樣批評他才好;有時我恨他,卻又可憐他,愛他,敬重他。最能使女子痛苦的,也許就是他那樣的人罷!他說有肺病,我想他還是早些死了倒好!」

  她又歎了口氣,低下頭去,忽然掉落兩滴眼淚。為了這件事掉眼淚,在她是第一次,所以徐綺君女士也覺得意外。但梅女士仰起頭來時,卻又笑了。她挽著徐女士的臂膊一直跑到操場上看打球。

  接著又是考試來了。延長到兩個星期。國文考試後,梅女士抽空回家去,方才知道韋玉在結婚那天忽然吐起血來,已經躺了三天了。據小丫頭春兒說,昏迷中的韋玉曾經喚過梅女士的名兒。

  梅女士心裡一跳,想起了徐綺君的預言。她打算去探視一下,但再三考慮以後,仍舊回學校去,勉強挨過了考試。她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徐女士,商量著辦法,可是得不到結論。

  短促的寒假在極深悶的空氣中過去了。徐綺君的不回家,使得梅女士稍慰寂寥,然而韋玉方面的消息總叫她悒悒不樂。結婚後的韋玉把性情都變了;每天除機械似的辦公而外,便瞪直了眼睛坐著或是躺下,在這個時候如果有人和他說話,一定得不到回答,有時還要惹起他的暴躁。他的飲食一天一天減少,他的臉上透著青灰色;眼睛裡失去了溫和的笑意,變成死一般的滯鈍和憂悒。他時常在寒風裡,在雪意的凍雨裡,出神地站著;冷了不加衣服,熱了他亦不脫。他是在慢性地自殺。

  他常常閉了門寫一些什麼,但寫完後苦笑了幾聲,便都撕碎燒了。

  這些情形,由第三者以「談助」的形式陸陸續續傳到了梅女士的耳朵時,她便有半天的惘然若失,什麼書都看不下。她也曾找機會和韋玉晤見,將這些情形問他,可是韋玉都否認了,說是好事者過甚其詞的造謠。

  春季開學後,「新思潮」更激烈地在各學校中泱蕩著,並且反映到社會上的實生活裡來了。胡博士的「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的口號,應時而起地成為流行語。梅女士覺得韋玉也是中了「主義」的毒,無抵抗主義的毒。然而當她想把自身這件事當作問題來研究時,她又迷失在矛盾的巨浸裡了。她不知道轉向哪一方面好。她歸咎於自己的知識不足。她更加熱烈地想吞進所有的新思想,她決定不再讓那個實際問題來擾亂她的心坎。

  新的書報現在是到處皆是了。個人主義,人道主義,社會主義,無政府主義,各色各樣互相衝突的思想,往往同見於一本雜誌裡,同樣地被熱心鼓吹。梅女士也是毫無歧視地一體接受。抨擊傳統思想的文字,給她以快感,主張個人權利的文字也使她興奮,而描寫未來社會幸福的預約券又使她十分陶醉。在這些白熱的新思想的洪流下,她漸漸地減輕了對於韋玉的憂慮,也忘記了自身的未了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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