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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這樣在架空的理想中經過了幾個月,終於兇惡的現實又來叩打梅女士的生活的門了。父親告訴她,嫁期已定在九月間。

  到底來了呵!梅女士毫不吃驚。應付的方法,她是早已想好了的;她很願意讓父親借此機會卸清了積年的債務,她並且自信有法子降伏那個市儈。可是,可是,另一方面的新的顧慮曾有一時稍稍動搖了她的主張。在這一點上,徐綺君女士的活潑的推論很是聳聽。

  「我始終不贊成你的辦法。從你自身方面說,你這個近乎開自己玩笑的冒險,實在是不必要;從你有關係的方面說,你也許會鬧出事來呢!你忘記了那個無抵抗主義者麼?他不是很頹喪,類乎慢性的自殺麼?這就證明了他實在不能忘情於你。所以你的出嫁恐怕就是他的死刑了!你承認是愛他,然而實在就是你害死了他!」

  倚在操場角的一株柳樹旁,徐女士冷冷地說,眼光射在梅女士的臉上。

  「但是他早已在慢性的自殺了。他執意要這麼幹呵。」

  梅女士勉強申辯著,同時也歎了一口氣。她惘然凝視空中,恨恨地又加一句:

  「我滿心要做一些有益於人的事,然而結果相反;難道我就是那樣一個有害無益的怪物麼!」

  人生的責任的自覺,像閃電似的震撼著梅女士的全心靈。她突然抱住了徐女士,把頭倚在她肩上,很傷心地哭了。但是她的剛果的本性隨即在悲哀中反射出來,她截斷了徐女士的低聲的勸慰,抬起頭來說:

  「那一方面,看來是無法補救了,我決定先替父親還了債!」

  「這,你就是說,還是打算進牢籠去冒一下險?」

  徐女士不大相信似的問。

  「是的,這是最後的決定了。牢籠有好幾等,柳條的牢籠,我就不怕!這些討厭的事,不要再談了。綺姊,你講講你畢業後的計劃罷!」

  梅女士回復了輕快的常態,把談話轉了方向。她們倆的畢業就在目前,徐女士自然還要讀書的,她現在躊躇不決的,就是畢業後進什麼學校。

  「我麼?也沒有多大的計劃。大哥要我到北京去,說是北京大學就要開放女禁了。母親的意思是嫌北京太遠,雖然大哥在那邊,可是明年他也畢業了。或者要到南京去。南京有幾個親戚。但是南京沒有好學校。你說究竟什麼地方好?」

  徐女士慢慢地說,伸手攀一根柳條來折斷了,露出極為難的神氣。

  「什麼地方都好,只要不是四川。」

  梅女士直捷地回答。一種新的感觸卻在她心頭掠過;她覺得像徐綺君那樣環境順利的人,也還有許多的徘徊瞻望;在她面前放著好幾條光明的路,她還要挑選一條最好的,一心只想把生活安排得最近於理想,這和只有一條荊棘滿布的路可走的人們比較起來,相差真是太遠了。梅女士這樣想著,鼻子裡便發酸,剛才的堅決氣概,不知不覺萎落了很多。她苦笑著又加一句:

  「只是我們再要像現在一樣早晚聚首恐怕再不能了!」

  「暑假時我一定回四川來看你。」

  徐女士很誠意地安慰著;似乎她已經在北京或是南京的什麼學校裡了。

  梅女士看了她的女伴一眼,抿著嘴笑。

  那天晚上,梅女士想了好久。她懸想到九月間的不可避免的把戲會怎樣扮演過去,想到以後怎樣脫身,用什麼藉口脫身,並且脫身了以後又怎樣生活;她愈想愈覺得渺茫,沒有把握。可以供她推測的材料太少了,她沒有法子造成結論。最後是「將來再說」這法寶,把所有的空想推翻,她的嘴角上浮出個自信的什麼都不怕的冷笑,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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