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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張女士很惡意地逼緊一句。旁觀者拍手叫好。梅女士坦然一笑,並沒否認。事情就此決定,梅女士擔任了林敦夫人,將雙十節的演劇敷衍過去。

  借這機會,梅女士對於《娜拉》一劇有了深徹的研究。她本來是崇拜娜拉的,但現在卻覺得娜拉也很平常;發見了丈夫只將她當作「玩物」因而決心要舍去,這也算得是神奇麼?她又覺得娜拉所有的,還不過是幾千年來女子的心;當一切路都走不通的時候,娜拉曾經想靠自己的女性美去討點便宜,她裝出許多柔情蜜意的舉動,打算向藍醫生秘密借錢,但當她的逗情的遊戲將要變成嚴重的事件,她又退縮了,她全心靈地意識到自己是「女性」,雖然為了救人,還是不能將「性」作為交換條件。反之,林敦夫人卻截然不同;她兩次為了別人將「性」作為交換條件,毫不感到困難,她是忘記了自己是「女性」的女人!

  這種意見,在梅女士心裡生了根,又漸漸地成長著,影響了她的處世的方針。她漸漸地把自己的「終身大事」看為不甚重要,她準備獻身給更偉大的前程,雖然此所謂偉大的前程的輪廓,也還是模糊得很。

  寒假快到的時候,韋玉突然來了。他的團部忽又開回成都,駐紮在城外青羊宮。這位青年竟已蒼老了許多,神色也更見憂悒。她囁嚅地說起自己之不得不結婚,聲調裡充滿著惟恐梅女士要生氣的惶恐。

  「雖然我不相信命運,但好像早已命定是不得不如此。」

  聽了韋玉的陳述後,梅女士很曠達地說,又笑了一笑。

  「那麼,妹妹,你的事呢?」

  「我?也打算等待命運的吩咐了。請你安心罷!」

  只給了這樣簡單含糊的回答,梅女士的談話便轉換了方向。她問瀘州的風景,又講起自己學校裡的事。她的扮演出來的愉快,很使韋玉感得異樣;他惘然看著梅女士的笑靨,心裡想:這已不是從前的她了;這個新的她,漸漸成為難以瞭解。

  梅女士方面的感想卻正相反。她知道懦弱的韋玉心理上的矛盾。對於這種太善良的矛盾心理,她現在頗有勇氣訕笑他,可是不知怎地卻引起了無名的惆悵。韋玉走後,她就回到自己寢室裡悶悶地躺下了。她恍惚聽得同學們在窗外談笑,隱約是指著剛才來的男客;她又看見韋玉的可憐的瘦臉癡癡地悵望;她看見韋玉穿了新郎的衣服,她又看見自己被許多人拉扯著。

  「呀,你躲在房裡幹什麼?」

  徐綺君的聲音突然打破了寂寞。梅女士睜開眼來看一下,又閉上了:斷斷續續的幻象依舊在她那閉合的眼睛內移過,恍惚是從結婚的禮堂被引到新房裡,許多看熱鬧的攢動的人頭,相識者和不相識者,都帶著一付「可惜了」的面相,最後是柳遇春像一匹惡獸撲到她身上……她驀地發抖了,幻象立刻消散,卻清清楚楚感得自身被壓在一個暖烘烘的肉體下,猛睜開眼來,她看見胸前的人身原來是徐綺君女士,正嘻開了嘴暗笑。

  「我想來,你是在白天做夢了!」

  徐女士笑著說,眼光卻頗嚴肅;看見梅女士紅了臉,側過頭去,沒有回答,她又釘住問:

  「客人去了罷?事情怎樣,不先來報告你姊姊,卻躲在床裡出神,應該受罰!怎麼?趕快從頭招供罷!」

  「事情?很簡單。韋玉是回來結婚了。一切都照著向來的安排,很合理的,好好兒的,毫沒有什麼意外。」

  似乎是談著別人的事,梅女士的口吻意外地見得安詳。

  「那麼,你,你打算怎樣?」

  「自然也打算依著向來的安排,也沒有意外。」

  「你這,就是說,準備嫁姓柳的了?」

  回答是淡淡地一笑。

  徐綺君挺起身來,在床沿坐下,瞧著梅女士歎一口氣。這歎聲是憤憤的,同時又是惋惜的。所以梅女士覺得不能不申說一兩句了:

  「我覺得沒有理由不嫁——」

  「但是你也沒有理由嫁他!況且你不是說過你不愛他麼?」

  徐綺君怒聲切斷了梅女士的說話,站起來在房裡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看著梅女士的臉,似乎等待最後的答覆。

  「你以為一個女子和不愛的人結婚便是不可恕的罪惡麼?結了婚不能再離異麼?你承認『從一而終』的舊貞操觀念麼?」

  梅女士的神情還是很安詳;但當她看見徐女士極不以為然地搖著頭,她稍稍興奮了,她急促地接著說:

  「請你不要懷疑我是貪圖人家有錢!老實對你說罷,綺姊,我的父親的目的是錢,人家也是利用錢來誘脅他。我可以諒解父親的苦衷,但是不能寬恕那依仗著金錢勢力的那個人!我要給他『人財兩失』,我要給他一個教訓!你以為嫁了過去便是自入牢籠,我卻不怕!我要進牢籠裡去看一下,然後再打出來!」

  「哦那個,你倒想得好,只怕事實上不成功罷!況且,太犧牲了個人的自由意志。想不到你變做了古時候的孝女——賣身救父的孝女!」

  「或許我還不能打破傳統的父女關係,但是我相信我的行動真真是根據著我的自由意志!」

  梅女士很有把握地說,從床上跳了起來。

  「無論如何,我不贊成因為什麼目的而犧牲了戀愛。」

  「沒有戀愛被我犧牲!」

  聽了這句意外的回答,徐女士驚異地睜大了眼睛。她看著梅女士的緊閉的小嘴唇和發光的美目,遲疑地說:

  「剛才——來的——那個人——我替他難過!」

  梅女士囅然笑了。她走到徐綺君跟前,抓住了她的手,又笑著輕聲說:

  「不是我已經說過的麼?他回來準備結婚。他是無抵抗主義者,他早就決定服從命運,也勸我服從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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