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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父親睡的很安穩,到第二天,病是差不多好了。在和父親的閒談中,梅女士也探出了她所擔心的事件的真相。父親帶著幾分憤憤的意味說:

  「不過偶然感了時邪,大家都以為我快要死了。遇春居然想將將就就的把你接過去。嘿,這孩子倒會打算盤!我還要活幾年呢!你這件事,我要好好兒的辦一下。學生鬧得那麼凶,說不定遇春要吃虧呵;等他的場面再大一些,你再過去,我自然更放心喲。他倒說得好聽;說是我老了,多病,早些辦了你的事,就請我過去,他可以早晚照料。哈,跟了女兒去吃飯,我梅醫生才不來啊!」

  梅女士抿著嘴笑。她明白父親的用意是想在她這題目上敲柳家一下竹杠,雜誌上痛駡「買賣婚姻」的話立刻在她腦膜上掠過;但想起父親這個心思正好助成了她的「緩兵計」,反倒有幾分高興了。她表示了「至少須等中學畢業後」的意思,便趕快找個藉口退出父親的面前。

  「將來的事,將來再說;現在有路,現在先走!」

  坐在自己房裡這樣想著,梅女士微笑地拿起徐綺君留下的一份《每週評論》很熱心地讀。

  還沒看滿一頁,忽然前廳有些人聲傳來,直鑽進了梅女士的耳朵。她丟下報紙,往外跑;卻就在父親臥室外的套間裡看見了一個軍裝的風格清秀的少年,原來正是韋玉。他是來探望梅老醫生的病,帶便辭行。

  「已經見過姨父了,明天我就要到瀘州去。」

  韋玉只匆忙地說了兩句,便望著梅女士盡瞧,似乎眼睛裡有些潮潤了。

  梅女士勉強笑著,裝出主人的身分,讓韋玉到前面書房裡坐。這是個小小的廂房,往時曾為梅醫生的診室,後來又權充家塾的課堂,近來廢置已久,雖然還收拾得乾淨,卻已到處露著荒涼的景象。梅女士不願有人來打攪著,急遽中便想起了這個地方。

  十分鐘後,梅女士才知道韋玉的團部要開拔到瀘州去,也許有仗打;她又知道韋玉已經升一級,現在是中尉了。她凝眸看著韋玉慢吞吞地說,好些問句已經擠在她喉頭專等有空隙就要出來。

  「這是因為聽說要打仗,團部裡辦文墨的人便有好幾個辭職,所以我升了一級了。我自然不會打仗,可是想來倒也不怕。如果打死了,也很痛快。幸而不死,我希望身體會好起來。我想,應該振作一下精神;妹妹,你看我今天穿了軍裝了。不能做健全的人,就死罷!這是我最後的勇氣,最後的希望。但十之八九是死;打敗仗時還能逃跑麼,像我這樣……」

  韋玉突然縮住了。雖然他覺得「命運」的鐵掌早已緊緊地捏住他,但近來讀的新書卻下意識地阻止他脫口說出這個不名譽的老話。他的眼光軟軟地垂下去,然後又向房內一瞥。啊!依然是這樣書房的風光。十年前的往事驀地兜上了他的心:那時,他的父母尚存;那時,他在這個房裡讀書,正和梅女士同一書桌;那時,他們的遊戲曾有多次是舊式的「拜堂」;也是在那時,兩顆小心兒像膠漆般開始粘合了。現在,現在,兩顆心兒也還是依舊,可是環境變了,他不得不承認現實的威權,不得不割斷十年來的綺膩心腸。他忍不住又要掉眼淚。

  這些個感傷,梅女士都不曾分有;她先是耐心地等著韋玉說下去,而在覺得大概是不會再有下文的時候,她的問句就來了:

  「什麼時候再回來呢?辦文墨的人也要上火線麼?瀘州,該有十天的路程罷?起旱的時候總不會沒有轎子罷?」

  這一串問句把韋玉的思緒打轉了方向。他微笑地看著梅女士,照例慢慢地回答:

  「軍隊裡的事說不定,到那邊,也許不打仗;現在是誰也不知道。即使打仗,自然不用我上火線去,可是敗下來時逃命,也得兩條腿爭氣才好呀。我是,寧願上前線去吃一槍!什麼時候回來?那真是更加難說了。」

  暫時的沉默。兩個人只交換了幾次眼光。然後韋玉又苦笑著加一句:

  「所以這一次也許就是永別。我預祝妹妹將來平安快樂。」

  梅女士也會意似地一笑,卻隨即很嚴肅地說:

  「我盼望你們到了瀘州就有仗打。我盼望你們勝利;我相信你們一定勝利。我相信你的事業就從此開場。那時候,那時候,就什麼都不同了。我等待那時候的到來罷!」

  又嫵媚地笑了一笑,梅女士奮然站起來,像一個勇敢的婦人送別情人上戰場。但是忽地想起另一件事,她向韋玉睃了一眼,低聲問:

  「下半年大概是未必回來了,那麼,你那件事怎樣?」

  韋玉一面站起來拉直他的軍衣,一面回答:

  「我不回來,他們也沒有辦法,難道會送到瀘州麼?況且以後我未必一定在瀘州。軍隊裡的事誰料得到。」

  鬥然一陣風把兩扇裝玻璃的落地長窗引開了。外面是小小的院子,有幾枝竹,和一個罩滿了綠油油的苔蘚的花壇;壇邊立著兩三個破舊的紫泥花盆,亂蓬蓬長著些野草。梅女士機械地走過去把長窗帶上,回頭對站在門框內正要出去的韋玉忍不住又笑了一笑,是心心相印的笑,慰安的笑,贊許的笑,也是希望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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