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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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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暑假很快地過去了。 那一天傍晚剛下過雨,驟然涼爽了些。芭蕉葉上答答地滴著水珠。秋蟲(俗以為就是蚯蚓)在梧桐樹根的石頭下幽然長鳴。梅女士彎了腰,正從一隻竹箱裡取出五十天來不曾觸過手指的教科書和講義。靠窗的籐椅上坐著一位女士;白夏布的衣裙卻用了綠色的玻璃鈕子,襪子是淡青色,皮鞋是黃的;略方的臉上有一對活潑的眼睛,眉毛不濃,彎彎地微帶女性的特徵,可是口輔邊的兩道曲線卻具有男性樣的可敬而又可畏的氣勢;黑而柔軟的短頭髮從中間對分,很整齊地披在兩邊,掩住了半隻耳朵。 這個女士就是梅女士的好友徐綺君。她手裡拿一把紙扇輕輕地搖著,有時還對傴僂在竹箱上的梅女士搧兩下。「你說我胖了些麼?也許是。我還算快活,沒有什麼煩悶;就不過有時候等候你的書和信真急死人。」 梅女士急促地說,手裡翻著一疊油印的講義。 「說起來真慚愧。我是逛了一暑假呢,也沒看過整部的書。大哥時常說:讀死書是沒有用的,要知道怎樣用眼睛去觀察,用腦子去思想,才行。聽了他的話,我就索性偷懶了;每天談論,倒也容易過去。可是細想起來,他們學問有根底的人,自然可以不必再讀死書;他們已經知道怎樣用眼睛用腦子;我呢,那就不能一概而論!梅,你說對不對?」 「十二分的贊成!」 梅女士挺起腰來松一口氣,用腳把竹箱推在牆根,就走到徐女士身邊,靠了籐椅子的把手,細看徐女士那一頭剪短的烏黑的頭髮。 「綺姊,重慶剪髮的女子多麼?」 「不多。大哥竭力主張我剪,我就剪了。母親還說可惜,還說到成都來一定要惹人家笑話。真的,重慶比這裡開通些,新些。」 徐綺君下意識地撫摸著自己的頭髮,仰起臉來看梅女士; 在眼光的擁抱中,徐女士笑了一笑,猛想起一件事。「剛才我來時看見一個男子。你們的春兒叫他『姑爺』呢!梅,他是你的未婚夫麼?怎麼總沒聽你說起過!」 梅女士的頭動一下,似乎是承認,又像是否認。 「你常說的那位托爾斯泰主義者,韋——韋玉罷?就是他麼?」 「不是!」 這樣簡單地回答了,梅女士疾轉過臉向窗外瞧;她腦後的一對小小的圓髮髻,在徐綺君眼前一晃,送過一陣玫瑰的清香。 「可是,綺姊,怎麼你又來了呢?你的大哥不是要你到南京去讀書麼?」 梅女士又回過臉來說,聲音微帶些不自在的腔調。 「先有這個話。後來大哥知道這學期起益州也改新了;就說不轉學也好。真的,梅,下半年學校裡大改革了;新聘的幾位教員是大哥的同學。」 於是談話的方向轉到學校這邊了。兩位女士很興奮地搶先發表意見,把快要到來的學校生活的快樂預許給自己。小房間的糊著花紙的頂槅下,滿堆著徐女士的高朗的笑音,和清晰的梅女士的軟語。然後忽地又靜寂了,兩位女士嘴邊帶著笑影,互相對視。 「梅,你的表兄,韋——韋玉,還在成都麼?」 徐女士帶幾分好奇的意味又回到那個半途掉落的題目。這一回,梅女士的答語卻不是簡單的兩個字了;多半是剛才的愉快的想望已經鼓起了她的興致,她竟把韋玉的身世說了個大概;雖然只是普通的幾句話,但那種掩藏不來的關切的神氣已經印進了徐女士的意識。 「那麼,春兒嘴裡的『姑爺』又是誰呢?」 徐女士很爽直地再追進一句。 「這個,綺姊,這個,你將來會知道。我不及你那樣有福氣。我身上的事,難說!想起來要悶死人。我就是不想。將來的事,將來再說;現在有路,現在先走。」 梅女士苦笑著說,從徐女士手裡奪過紙扇來,用力地在胸前拍。 「哦!可是你也總得有些將來的計劃才行!」 這樣輕輕地暗示著,徐女士便也不再多問。黃昏的紫色已經在窗外的芭蕉葉間擴散開來,草蟲的鳴聲也逐漸繁密。兩個又談了一會兒,徐女士便告別去了。 梅女士惘然片刻以後,也就回復了常態。一個月前韋玉來辭行時在梅女士心靈上所起的幻想,早已破滅;他那邊並沒有戰事,仍是平淡的書記生活。也曾通過三四回信,都不過是談談近狀,互相問好而已;他們的共通的前途,並無開展的朕兆。所以徐綺君說的「也須有將來的計劃」,在梅女士聽來,簡直是十分空疏迂遠。有什麼「將來的計劃」可說呢?假使有了,就一定中用麼?梅女士始終覺得空想將來是沒有意思的。她還是主張她的「現在有路,現在先走」。 學校又開學了。這是梅女士的「現在」。她用全身心去領受這「現在」。正如徐綺君所說,學校裡平添出一番新氣象來了。開學那天,拖長辮發的校長崔女士有幾句激昂的演說:「從前我們推倒滿清,男黨員和女黨員共同出力。男革命黨放手槍擲炸彈,女革命黨便私運手槍炸彈。現在要改造中華民國,也應該和推倒滿清一樣,男女一齊出力!現在有人喊『女子解放』,可是我要說:女子不要人家來解放,女子會自己打出一條路來!」這些話像一根燒紅的針,刺得梅女士的心十分痛快。幾位新來的教員也陸續講了些話,都是新鮮的,沒有聽過的,而且都像美酒似的叫人陶醉。 上課那天,梅女士懷了凜凜然的心情。國文教員是新來的,他發下的講義就是「新」字排行雜誌裡的白話文。歷史教員也是新的,他空手上講臺,大談其「社會的進化」和「人的發見」。這一切,梅女士都用了十二分的熱心去聽去讀。 在兩星期以內,學校翻了個身似的變過來了。學生會已經成立,常常開會。新劇團和油印的什麼週刊也在籌備了。看小說已不算犯校規。而且國文教員還講小說。一種異樣的緊張的空氣佈滿了全校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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