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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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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外邊熱剌剌地鬧著的「愛國運動」,她仍是個「客人」。她感不到興趣。雖然「蘇貨鋪裡檢查東洋貨」這句話時或撥動她的隱痛,但想到「決不作俘虜」的決定,便又坦然,覺得「蘇貨鋪」的東洋貨和自己畢竟沒有關係。她看來這正在繼續進行的掀翻天地的大運動依舊和自己切身的利害是兩條路。 但是排斥東洋貨的愛國運動卻漸漸變出新的花樣來了。本城最高學府的高等師範的學生們喊出個全新的名詞:「男女社交公開」!哦?梅女士記得韋玉的幾本雜誌裡有這個話。可是不曾注意。依了韋玉的指教,她只看那幾篇講到托爾斯泰的論文。小說也是托爾斯泰的,已經很興奮地看過兩遍,似乎其中並沒提起什麼「社交公開」的話頭。她懷著新的好奇和希望再翻閱那幾本書。 有一天從學校回家,梅女士瞥見什麼書報流通處的窗櫥裡陳列了一些惹眼的雜誌,都是「新」字排行的弟兄。封面的要目上有什麼「吃人的禮教」等類的名詞。梅女士驚喜地看著,懊悔身邊沒有帶錢。第二天上學校時特意去買,卻就沒有了。怏怏地進了學校,她連聽講也沒有心緒。她夢夢然想:她似乎看見洶湧的壯潮轟轟地卷去了一切古老的腐朽的;她斷定外面的世界早已遍佈著新奇的東西,只是不曾到這裡,即使到這裡,也竟不能到她手裡。她焦躁地向四下裡張望,心裡鄙夷那些昏沉麻木懶惰的同學。突然出她意外,她看見座位離自己不遠的徐綺君卻正在偷看一本「新」字排行模樣的雜誌! 下課後,梅女士搶先跑到徐綺君的背後瞧時,原來那問題中的書本子就是她失之交臂的寶貝。 「呵,想不到是被你買了來呢!」 梅女士快活地叫起來;側身就倚在徐綺君的肩頭,仿佛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徐女士轉過臉來,用她那烏溜溜的眼睛看著梅女士,微笑地說: 「城裡也有賣的麼?我的是大哥從北京寄來給我的。」 這兩位僅僅識面的同學立刻就親熱地交談起來。一種不可名狀然而清晰地意識到的力量,將她們倆粘合了。在急溜的對話中,梅女士又聽得了許多陌生的新名詞;雖然那些名詞的意義她還不很了然,可是每一個都給與她強烈的愉快,和極度的興奮。她們連上課鈴也不曾聽得。 這一天,梅女士回家時,腋下多挾了一包書,就是向徐綺君借來的新雜誌。雖然臂下的重量是增加了,梅女士的腳步卻更輕快。她覺得一個全新的世界已經展開在她面前,只待她跨進去,就有光明,就有幸福。 新思想的追求和新同志的驟得,都使梅女士暫時忘記了切身問題的煩惱。每天一清早,她就上學校去,直到天黑方才戀戀不捨地和徐綺君分別。在學校中,她們倆成為議論的焦點,「同性愛」的猜測也加到了她們身上。暑假快到了,考試的日期也已經定了,但沉浸在新書報中的梅女士和徐女士依舊只在上課時方把教科書攤在面前遮飾教員的耳目。 因為有韋玉的暗示在先,梅女士最注意的還是托爾斯泰;但徐綺君卻仿佛是個易卜生的信徒,三句話裡總有兩個「易蔔生」。這一對好朋友談論的時候,便居然是代表著托爾斯泰和易蔔生的神氣;她們實在也不很了然於那兩位大師的內容,她們只有個極模糊的觀念,甚至也有不少的誤會,但同時她們又互相承認:「總之,托爾斯泰和易蔔生都是新的,因而也一定都是好的。」只這一個共同的確信便使得梅女士和徐女士的交誼更加固結,並且達到了超乎情感的靈魂的擁抱。 考試終於過去了。七月一號學校裡放假這天晚上,梅女士的父親突然病了。老人家是八點鐘喝醉了酒回家,十點鐘嚷著肚子痛,然後便把什麼都吐了出來。他自己寫個藥方煎來吃了,也沒有什麼效驗。梅女士一夜沒睡,坐在父親病房裡,很興奮地忽東忽西地亂想著。天快亮時,父親似乎安靜些了;但不到半小時,忽又大罵兒子不孝,氣喘喘地跳起來說是要抓兒子來告迕逆。梅女士和一個女僕除了用死勁把病人拉回到床上,一點辦法也沒有。這樣亂烘烘地鬧到早上八點鐘,病人方才安靜些,以後便忙著請醫生。 上午,病人略見安靜,梅女士回到自己房裡打算睡一會兒,但是過度興奮的她,只能閉著發酸的眼睛盡讓雜亂迷離的思想將她簸蕩。她想起徐綺君是今天回重慶的家裡去了,允許著寄來的新書,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寄到;她又想到自己預定的假期內看書的計劃會不會有阻礙;她希望父親的病立刻就好;她又詫異為什麼這一星期內總不見韋玉來。她想來想去,屢次翻身將發熱的臉頰貼在席子的較涼的地方;她朦朧地聽得窗外樹上有鳥雀在啾啾地叫,又聽得女僕周嫂在前面平廳裡說話的聲音,又聽得雜遝的腳步響。終於她覺得有一個蒼蠅在耳邊嗡嗡地不停地叫。 「柳姑爺來了。」 嗡嗡的聲音凝成為這樣一句時,突然將倦極迷惘的梅女士刺激醒了。她睜開眼來,呆呆地向前看。笑嘻嘻站在床前的,原來是家裡的丫頭春兒。梅女士皺著眉毛搖一下頭,仿佛是說「休來多事」,便翻過身去,裝作睡著。她早已料到他會來的。她實在也很盼望有個人來驅走她的沉悶。如果來的不是他,夠多麼好呵!睡意完全沒有了。她猛然想到一件事,跳起來跑到房門邊想把門鎖上。但是轉念以後,她仍舊讓門半掩著,走到窗前坐在一張椅子裡,很驕傲地輕輕對自己說: 「他敢麼?」 黑洋人大肚皮上的短針正指著三時,七月太陽的炎威壓住了一切聲響,只有窗外梧桐樹上散出曳長的蟬鳴。梅女士惘然兀坐,似乎在等候什麼噩兆。 忽然房門軋軋地響了。梅女士吃驚似的望著。張開了兩片厚嘴唇的春兒的面孔,往裡探進來,又很快地縮了回去。 「春兒!」 梅女士這一聲威嚴的呼喚將春兒拉進來了。她惶恐地站在房間中央,她那頗帶些呆氣的厚嘴唇還是似笑非笑地半開著。 「柳少爺回去了沒有?」 「回去了。」 「老爺還在睡麼?」 「沒有。柳如爺和老爺說了半天話,先是老爺很高興,後來生氣了。」 梅女士側著頭沉吟,很覺得意外。她帶些不大相信的神氣看著春兒的肥臉兒,她知道這個小機靈鬼不至於撒謊,但也許是在瞎猜度。可是春兒移近了一步,又低聲接著說: 「柳姑爺對老爺說,早些和小姐成親,老爺便搬到柳姑爺家去住,那麼,再要半夜裡生病,也就不怕了。周嫂和我說,下個月裡就有小姐的喜酒吃了!」 「啐!」 梅女士臉色微變,但還保持著不介意的神氣。她向春兒切實地睃了一眼,似乎要看出她的話語的虛實;然後,苦笑了一下,她轉口問: 「老爺怎麼說呢?」 「老爺很高興。後來,不知道柳姑爺又說了些什麼話,老爺就有點生氣的樣子。老爺又罵龜兒子的學生胡鬧,衙門裡不管事。」 梅女士閉了眼冷笑。她用一句「不要多嘴」斥退了春兒,便捧著頭沉思。她猜到「柳姑爺」說的是什麼話,但是,當真父親就答應在下個月裡辦那件事麼?她很不放心。雖然她已經決定了對付的方法,但也盼望事情的惡化不至於太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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