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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妹妹,我的話說錯了罷,請你饒我這一回。我自然極不願有一個別人也愛你,但是我又極希望有一個人能夠真愛你,而你也愛他。」

  韋玉很惶恐地急口分辯著。

  「從什麼時候起你有這個念頭?」

  「自從我知道我有肺病,知道我沒有能力使你快活。」

  又是「肺病」呵!梅女士心裡一跳。她覺得肺病這黑影子將他們倆硬生生地拆開了。她很想呵斥這無賴的肺病,可是韋玉已經接著說下去:

  「去年還不是這樣想。妹妹,那時我們大家都害羞,總沒當面談過心事,只不過彼此心裡明白,彼此是牽腸掛肚地想念罷了;那時我,只恨自己太窮,只怪姨父不肯。新近我看了幾本小說和新雜誌,我的思想這才不同了……」

  「就說『公道話』了,噯?」

  梅女士帶幾分怨嗔的意味插進這麼一句。

  「不是。我這才知道愛一個人時,不一定要『佔有』她;真愛一個人是要從她的幸福上打算,不應該從自私自利上著想……」

  「這!不過是小說裡說得好聽罷了。」

  梅女士第二次截斷了韋玉的話;顯然她對於這幾句話並沒感得興趣,尤其是她所不大懂的「佔有」二字。

  「不是小說,是哲學;是托爾斯泰的哲學!」

  韋玉十分鄭重地糾正了。但也看出梅女士的厭倦的神情,便低下頭去,縮住了嘴邊的議論。

  短時間的沉默。從梧桐樹葉間漏下來的蟬噪此時第一次送進他們倆的耳管;風又吹著梅女士的紗裙,揪作聲;太陽光斜掛在亭子角。梅女士微皺了眉尖,凝眸向空中遙望。

  「下半年你那件事,有了日期麼?」

  還是梅女士先發言;她的眼光很快地在韋玉臉上溜了一個圈子。

  回答只是個黯然的頷首。但似乎自己表白的說明也在略一間歇後來了:

  「全是我的伯父幹的!我說過,我現在還無力養家,可是他硬不聽。」

  「可是你有沒有說起你的肺病至多不過再活三四年?」

  「沒有。說也不中用的。」

  「這你豈不是害了她的將來?」

  韋玉迷惘地看著梅女士,一時找不出適當的答語來。

  「因為你不愛她麼?然而焉知她不愛你?你怎麼倒又忍心害一個愛你的人的將來呢?」

  「那就顧不得那麼多了。況且即使算是害了她,我的伯父便是劊子手。我只能算是一把刀而已,刀是不能自己動的。」

  「可是有人自己願意要碰上你這刀口的時候,你這刀卻又變成了活的東西,你會退避!」

  這樣很柔婉地駁責著,梅女士轉過臉去向著亭子,慢慢地移動了腳步。她再不能壓下那些久已在她心頭蠢動的複雜的感想了。這些是不很舒服的感想。她覺得表兄太消極太懦弱,覺得他是太懶,是只圖自己旦夕的苟安,甚至不肯為所愛者冒險一下的。他把自己的安逸看得比什麼都重要些!

  當跨上亭前的石階級時,梅女士忍不住又回過頭去,卻看見韋玉已經在她肩下;他那種惶恐的神氣,將梅女士的腳步拉住了。兩個人對看了幾秒鐘,韋玉奮然說:

  「我是個弱者,我是個沒出息的弱者;妹妹,你錯愛我了。然而我的心,你知道。我崇拜你,我當你是神仙,我求你不要因為我而痛苦,我求你忘記了我,求你鄙棄我,求你只讓我在心裡悄悄地愛你,只讓我用眼淚來報答你。哎!我把什麼話都說出來罷!我是個壞人,兩個月前,我半夜裡想著你的時候,我把鋪蓋抱得那麼緊緊地,哎,我是畜生!只在白天站在你跟前,我又變成了人,誠實的君子人。我恨極了自己。我看小說,我看新的雜誌,我想從紙片裡得安慰,從紙片裡找得自救和救你的方法。現在我找得了!新的偉大的理想已經把我的痛苦解除,已經付給我割捨下你的代價。現在只要看見妹妹多福多壽,我便是世界上最快活的人!」

  說到最後一句,略睜大那一對幽悒性的眼睛,韋玉凝視著長空的遠遠的地方;似乎那邊樹梢後的一片落日的紅光就是他所托命的新而偉大的理想,似乎那邊就有些大慈大悲的聖者正在揚手招呼他。

  然而晶瑩的淚珠也在韋玉的眼眶邊滲出來了。這是人性的自然流露呢,還是「塵心」的最後渣滓?韋玉自己不大明白。他只覺得胸膈間吐去了什麼似的異常暢快。

  梅女士斜倚著亭柱,惘然沉思,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她似笑非笑地轉過身去低低說:

  「你的心,我知道;這,我們,未必就是所謂命運罷?請你放心,我體諒你的意思了。可是公道話不要再說了。我也有一個理想。我不肯做俘虜!時候不早了,玉哥,再會罷!」

  回過頭來再向韋玉瞥了一眼,梅女士繞過亭子的右廊,堅決地走了。但是十多步後,她又轉身站住,對慢慢地跟上來的韋玉說:

  「你說的那些小說和雜誌,我也要看;送到我家裡罷。」

  驀地吹來一陣晚風,卷起了梅女士的紗衫,露出裡面的淺緋色小背心的下緣,像彩霞似的眩惑了韋玉的眼睛,立刻又沸熱了他的血液;他本能地搶前兩步,差不多要和梅女士貼胸撞著時,他突然回復到自己,煞住了腳。他惘然點一下頭,便折向另一條路逃跑了。

  梅女士懷著滿腔的迷惑回家去。她心上的韋玉的面目開始有點模糊起來了。她向來自以為對於韋玉的認識很明確,現在則覺得不然了。一些什麼古怪的書籍將她的韋玉改變了樣子。是什麼樣子呢?梅女士不很了然。她只覺得似乎已經有什麼精靈附在韋玉身上,使他的思想行為和一般人不同,和她自己又不同;他是更加畏瑟退縮,更加把一切看得淡,幾乎可以說是冷冰冰地不近人情了,然而又不儘然,在畏怯退縮的表皮下,他有從前所沒有的勇敢和決心,在不近人情的冷冰冰內,他燃燒著犧牲自己以謀別人的幸福的熱情。

  只有一點,梅女士還很確信,那就是韋玉對於她的不貳的真誠,這給她無上的安慰,她幾乎要學著韋玉的口吻說:即使自己的將來毫無愉快,但想到曾有個人掬出整個的心來愛她,便也是此生不虛!

  在這樣的心情下,梅女士倒覺得日子過的更輕鬆些了。同時她的好追索的本性鼓勵她吞進了韋玉送來的小說和雜誌。

  她渴求立即認識那個改變韋玉的謎樣的精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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