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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女士翻身起來,惘然坐在床沿,不很相信已經過了一夜。她看見自己的白臂膀上磊磊塊塊地高起了許多蚊子疤,她又覺得頸脖子上異常地發癢。她走到窗前照鏡子時,看見眼旁有一圈淡淡的青暈,兩頰又是血一般赤。她放下鏡子,頹然落在近身的一張椅子裡,呆呆地瞧著梨木桌上的洋囝囝。

  黑洋人肚皮上的長針移過兩個字,梅女士猛然站起來了。她飛快地寫好了一封短信,又梳好頭,換一套藕色的薄紗衣裙,便喚家裡的女僕拿早飯來。她的嘴唇邊恢復了微笑,她的失睡的眼睛射出堅決的眼光。

  她照常上學校去。在路上把信投入信箱的時候,她無意地輕輕一笑。

  這一天的學校裡,並沒正式上課。昨天的大會已經把一些姑娘們的平靜的心掀動了。到處可以聽到好奇的聲音在喳喳地響。老革命家的崔校長驟然成為趣味的人物,她的長辮發晃到的地方,總有幾個學生偷偷地注意地看她。閱書室更是空前的熱鬧。一簇一簇的學生爭搶一個月前的上海報和漢口報來研究北京的學生如何放火燒了總長的房子又打傷了一位要人,如何後來又到街上講演又被警察捉去了幾百。幾位細心的姑娘們更把五六本塵封的《新青年》也找出來了。全學校的空氣呈現著一種緊張的搖動。

  梅女士也不是例外。但與其說她是熱心地在研究,倒不如說她是借此消磨時間;她的心記掛著和表兄韋玉的約會。她又怕聽得人家說起「蘇貨鋪裡全是東洋貨」那一類的話。每逢同學們談到這一點,梅女士就不禁心頭微跳,似乎自己的隱惡被別人發見了。

  四點十分,梅女士悄悄地走到了子雲亭。一個瘦長的少年已經先在那裡了。相對一笑以後,他們倆互相看著,沒有作聲。他們慢慢地走到亭後的一棵大梧桐樹下,似乎都在忖量著應該先說些什麼話。

  「妹妹,你的信嚇了我一跳喲。」

  少年的溫柔的眼光注在梅女士臉上,輕聲說。

  梅女士回答了一個婉曼的軟笑。

  「為什麼你昨晚上不能好好兒睡覺呢?你的臉色很不好。

  眼泡也有些腫,昨晚上你是哭過了罷?」

  少年輕輕地籲一口氣,垂下頭去,偷偷地掉落兩滴眼淚。

  沒有回答。梅女士的嘴唇雖然微一翕動,似乎有話要說,卻又縮住了。她用腳尖踢樹根上的一叢細草,又機械地用手指撚弄她的紗衫角。這樣遲疑著足有半分鐘之久,她方才鎮定地說:

  「玉哥,昨晚上糊裡糊塗就過了一夜——可是,你不用著急,這不算什麼;昨夜是胡思亂想,沒有結果地胡思亂想;倒是今天早上我得了個主意了。我們商量個方法走,好不好?」

  韋玉驚訝地抬起頭來,將一雙溫和的女性的眼睛看定了梅女士,好像是沒有聽懂那個「走」字的意義;然而十分感動的情緒也在他那滿含淚水的眼裡流露出來了。梅女士很嫵媚地一笑,輕輕地又加了一句:

  「我們走在一處,未必沒有活路;我們分離在兩地,前途就不堪設想!」

  只有眼淚的回答。兩個思想在這位女性太多的少年心裡交戰著。他不忍說「否」,但又覺得不應該說「是」。在半晌的悲默後,他掙扎出幾個字來:

  「我不配領受——你這個摯愛,妹妹喲!」

  現在是梅女士的臉色倏地變了。她微感得她的戀人太懦怯。

  「我是個病身。我至多只能活兩三年了。我不配享受人生的快樂。我更不應該拿自己的黑影來遮暗了妹妹將來的幸福。有你還記著我,死的時候我一定還有笑容。知道你的將來可以很好,我死了也安心。」

  雖然聲音有些發顫,然而堅定地說,現在這位少年很像個從容就義的烈士。不再掉眼淚了,他那被興奮的虛火烘紅了的兩頰,很光煥地耀著。

  梅女士低了頭,暫時不作聲;忽然她十分斷定地說:

  「我的將來一定不好!」

  「哎?」

  「因為我不愛他,我恨他!」

  「恨他的原因就是你上次說起的那個話麼?他果然太莽撞,然而也未必不是因為他是十分愛著你呀。」

  梅女士忍不住抿著嘴笑。她看了韋玉一眼,帶幾分不高興的神氣說:

  「你幾時學會了替別人辯護的方法?」

  「不是替他辯護,只是說一句公道話。」

  「有這樣的公道!」

  梅女士銳聲說,顯然是生了氣了。如果不是她所信任的韋玉,她一定以為是柳遇春運動出來向她遊說了。但即使是韋玉,她亦覺得這樣的話從他嘴裡出來很是意外。她看定了韋玉,等待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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