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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六日(2)


  猛然拍的一下掌聲,將我駭了一跳,險些撞在窗上,鬧出亂子。但接著就是何參議的哈哈長笑,夾笑夾說道:「那——那還用說!——你要什麼有什麼——倘有不盡不實,你就找我——」又是拍的一下掌聲,大概是拍胸膛罷,「我姓何的。咱們是十年舊雨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嘿,原來是這樣的買賣,怪不得舜英那樣手面闊綽。

  我想再偷聽幾句,但是又不敢再呆下去;要是給撞見了,發覺了,那我這條性命……我屏住氣倒退幾步,然後一轉身,輕步往舜英的臥室走去。還沒到,卻見張媽已經迎面來了。我的心跳得厲害,我彎身摸著我的小腿,故意「哦」了一聲。「來了,來了,趙小姐,」張媽叫著,「太太怕你拐錯了彎呢。」

  「沒有。」我伸直了身體,就輕盈緩步進了舜英的臥室。

  舜英斜欹在沙發上,膝前鋪著一塊玫瑰色的衣料,望著我笑道:「上次跟你說過的,——就是這一塊。跟剛才那件大衣,顏色倒也相配。」說著,就把料子遞到我手裡。

  我故意把料子抖開,往身上一裹,站到衣鏡前看了又看,然後笑盈盈地跑到舜英面前,拉住了她的手叫道:「舜英姊,謝謝你;料子是再好也沒有了,這裡有了錢也買不出來。不過,我可沒有什麼好東西回答你,老一老臉皮收下來,怪不好意思的。」

  「哪裡,哪裡,瞧你還說客氣話呢!咱們是老同學,親姊妹似的。」舜英口裡雖然謙遜,臉上卻有德色。我瞧著覺得好笑,又好氣,一想,俗語說,「哄死了人,不償命」,何況她的又是「不義之財」,取之亦不傷廉,於是故意把兩宗禮物拾在手裡,比了又比,嘖嘖稱讚道:

  「上好的料子,再豔麗也沒有的顏色,穿在我這粗人的身上,倒覺得不好意思出去見人似的!再說,舜英姊,我們家鄉有一句土話:拾了根襪帶,配窮了人家。今兒你送我這麼兩件漂亮的衣服,我不謝你,倒反怪你呢!你這一下,可把我坑的橫又不好,豎又不行了呵!你瞧,我渾身上上下下,哪一些是配得過你這兩件的?少不得明兒我還要跑幾家百貨公司,勉強配上幾樣,打扮得渾身也相稱一點。」

  說完,我抿著嘴笑,心裡卻又想著前面耳房裡鴉片煙榻上那兩位的「買賣」不知做得怎樣了。

  舜英高興得滿臉都是笑紋,突然她把雙手一拍,「哦」了一聲道,「差一點我又忘了!」接著就叫:「張媽,張媽,前天我新買的那雙皮鞋,你擱到哪裡去了!」她來不及等張媽,就彎腰朝床底下看,又急急忙忙抽開了停火幾下的抽斗,在一些舊鞋子舊襪子堆裡亂翻,然後,砰的一聲又關上了,便直奔房後那衣物室。

  這當兒,張媽進來了,一邊慢吞吞說,「前幾天買來那一雙麼?」一邊就去開左壁上的一扇小門,伸手進去掏摸。

  「張媽!」舜英高聲叫喝,口音有點慌張。可是張媽已經把小門再開大一點,放燈光進去,一邊卻自言自語道,「這不是麼!」隨手拿出一個小小的紙匣來;她把那小門再關上時,舜英已經趕到跟前,滿面怒容,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一手便搶過了那紙匣。

  在這一刹那之間,斜著身子靠在窗前的我,卻已瞥見那小門之內原來是一間小小的複室,那倒本來是掛衣服用的,這複室內似乎有幾口小木箱。幹麼舜英那樣慌張?我微微轉臉望著對江的滿山燈火,只當什麼也沒理會得。

  「前天剛買,」舜英手裡托著一雙兩色鑲的高跟鞋,走到我身邊說,「回家來穿了半天,到底嫌緊一點。妹妹,也許你穿了倒合式。」

  我瞧著那皮鞋,只是抿著嘴笑。這,正是我看中了沒錢買的那一路式樣。舜英連聲催我快試一試。我挽著她的臂膀笑著曼聲說:「不用試了。你嫌緊的,我就合式。舜英姊,你不記得在學校的時候,我們就試過的。可是,想來好笑,今天我從頭到腳全穿了你的!」

  她也笑了,卻又十分誠懇地說道:「這也不值什麼。你還缺什麼,我替你找。本來希強——」她突然縮住了。可是看見我微笑不語,就又接下去道:「他叮囑我和松生,看你需要幫忙的地方就瞧著辦。這一點小意思,算什麼!……」

  我們同坐在窗口的沙發上,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談。我看著床上那條雪白的三色印花床單,心裡想道:「他們幹這樣的事,……怪道堂而皇之打公館,原來何參議也……只是那姓周的什麼總經理又是什麼路數呢?……而且那複室裡的木箱……」有兩個念頭在我心裡拉扯:一個是管他媽的,跟他們混罷,混到哪裡是哪裡;另一個卻是畏怯,覺得還是不沾手為妙,這樣的事,遲早——而且我又不曾見過大陣仗。

  有一個嬌脆的笑聲,將我從胡思亂想中拉出。我忙抬眼,還沒見人,先就聞到一股香氣。舜英卻已經站起來,笑著對我說:「一定是密司D。你不認識她麼?你倒可以跟她比一比,……她算是頂括括,——其實也不過善於修飾罷了。」

  長身玉立的一個人兒像一陣風似的到了眼前,劈頭就是帶笑帶嚷:「啊喲,老同學,多麼親熱,連客人也不招呼了,給冷在外邊!」

  我看見過這位女英雄兩三次,我不喜歡她。

  她好像也認識我,對我笑了笑,就一手拉住了我,一手拉住了舜英,吃吃地笑著說:「去,去,客人全到齊了。又不是戀人,你們談心也該談夠了!去罷!」

  「當真全到齊了麼?我不信。」舜英一邊說,一邊要挽密司D坐下。

  我看不慣密司D那種作風,巴不得出去,就從旁慫恿道:「舜英,你是主人,咱們到外邊去罷。」我心裡卻另有個打算:讓她們先走一步,我得偷看一下那複室裡的木箱到底是些什麼。

  可是密司D偏偏纏住了我,說長說短,……

  客廳上果然多了三個客:兩男一女,而且當中大圓桌上杯筷之類也已經擺開。

  松生與何參議站在火爐架前說話。松生手裡有一卷紙,似乎就是那份電報。新來的一男一女坐在右首的沙發上調情賣俏。

  密司D像一隻蝴蝶似的撲到一個矮胖子跟前,尖聲叫著「處長」,卻又把聲音放低放軟,引得那矮胖子「處長」只是格格地笑。

  舜英給我介紹那沙發上的一男一女。

  那叫「憐憐」或是「蓮蓮」的女子,不過二十左右,看去倒還順眼;她親熱地和我寒暄,我一面應酬她,一面卻瞧那姓劉的男子,覺得好生面善。他那大剌剌的派頭中帶點兒土頭土腦,叫人見過了就不大會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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