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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六日(1)


  舜英夫婦新搬了家,昨天她來邀我去玩,並吃「便飯」。

  嘿,舜英真真闊起來了。昨晚那樣的酒席,她還稱之為「便飯」;而且,她這新公館也的確大有可「玩」。我總算開了「眼界」。

  要不是她帶我去,光找門牌,也許得好半天;新公館是縮在一條巷子裡的,巷口幾間七歪八倒的破房子,大概還是去年大轟炸後的孑遺,不過居然也有人家住在裡邊。通過那小巷的時候,舜英謙遜似的說:「進路太那個了,真不雅觀!」——可是,她的眼睛裡卻閃著得意之色。當時我也不大注意,甚至看到了那也是「剝了皮」的公館本身時,我還沒怎樣注意,然而,一進門,驀地就眼前一亮;嗨嗨,舜英當真大闊而特闊了!

  在客廳門口,就看見了松生;他比從前蒼老了些,一團和氣跟我打招呼,倒也不脫舊日本色,但那一身功架,卻大有進步,宛然具有要人的風度了。那時候,我忙中失檢,竟沒看見客廳門口就有衣帽架,一邊和松生握手,一邊邁步進去,臂上還掛著我那件「古色古香」的薄呢大衣。舜英卻在我身後叫道:「張媽,給趙小姐掛大衣喲!」我這才不自然地站住了,站的地位卻又在門框中,加倍顯得不自然。

  客廳裡朝外的絲絨沙發上,早有兩位男客。其中一位同字臉,留著一撮牙刷須的,哈哈笑著站了起來,遠遠地對我伸了伸手,又哈哈笑著,那神氣就有幾分——不大那個。

  此人我認識。

  「我來介紹,」舜英搶前一步,把手一伸,「這位是××部的……」

  「哈哈,我們會過,」這人接口說,「我和趙小姐也算是老朋友了。」

  「何參議是會過的,」我只好敷衍著,笑了笑,和他握手。

  松生給我介紹那另一位男客,——周總經理。此人四十開外,圓圓的臉,皮寬肉浮,一聽口音就知道是我的老鄉。

  照例的應酬話,在這大客廳中響亮起來,幾乎每句話都帶個笑的尾巴,然而非常公式。我冷眼看客廳中的陳設,又注意到三分鐘之內,進來倒茶的當差,就換過兩個,其中之一還是下江佬呢。

  電燈光射在家具的一些返光部分上,熠熠生輝。特別是那兩幅絲織閃花的茶色窗幔,輕揚宛拂,似乎有萬道霞光,飄飄而來。

  松生正和那位周總經理談論米價。何參議叼著枝雪茄,閉了眼,不時點一下頭。我瞧那窗幔,問舜英道:「這是帶來的麼?」

  「啊,什麼?——哦,這一副窗幔麼?」舜英驕傲地一笑,「是這裡一個朋友送的。你瞧那料子,是法國閃光緞,可是我不大喜歡這顏色。」

  「哈哈哈,陸太太,」何參議在那邊偏偏聽得了,「我知道你喜歡的是綠色。這才跟這一堂沙發的顏色襯的起來。」

  「對啦,何參議真是行家……」下半句被笑聲所淹沒。

  我無意中走到火爐架前瞧舜英他們拍的一張合家歡,瞥眼看見松生旁邊的茶几上有一封電報,展開了一半,電碼滿滿的。

  當我再回原位的時候,卻見舜英正從松生旁邊走開,臉色有點不大自然;我再望那茶几,那封電報已經不見。「咱們到裡邊去坐坐罷,」舜英輕聲對我說,「我還有點東西給你瞧呢。」

  我笑了笑,心下明白我在這裡大概有些不便。

  到了舜英的臥室,這才知道這房子還是靠著江邊的。對江山上高高低低的燈火,躺在舜英的床上也可以望見。舜英一把拉我在窗前坐下,指手劃腳地說道:「你瞧,那倒真有幾分像香港呢!哦,你沒有到過香港罷?那真是太可惜啦。……」猛可地她又跳起來,望臥室後身那套間走去,一面招手道:「來來,剛說過有點東西給你瞧瞧,可又忘了。」

  我進了那套間,一瞧,原來是浴室什麼改裝成的衣物室,一根橫木上,掛著他們夫婦倆的各色衣服。舜英一面在那衣服陣中翻檢,一面嘴裡呶呶抱怨道:「這裡的老鼠,真是無法可想。它不怕貓,貓反怕它!我這小間,還是特別用水泥把四壁都封得結結實實的,可是一天我不來檢查一次,我就不能放心!」一邊說,一邊拿出一件紅白條細方格的呢大衣,像估衣鋪的夥計似的把衣展開,在我眼前翻個身,於是,突然將大衣往我身上一披,吃吃地笑道:「好極了,好極了,這嬌豔的花色就配你的白皮膚呀!」

  她著魔似的又把我拉到前房,推我在衣鏡前,忙著給我穿了袖子,扣鈕扣,在鏡子裡對我笑道:「再合式也沒有了,就像是量了你的身材制的!」我照著鏡子裡的自己,也覺得大小長短都稱身,——除了出手略短一點。我裝作不懂舜英這套戲法是什麼意思,只微笑著,不開口。

  當我將這大衣脫下來的時候,舜英說:「要是你中意,你就拿去穿罷。反正我還有呢!」

  「哦,」我笑了笑,「還是你留著自己用罷。我是當公務員的,衣服什麼的,也都隨隨便便。」

  「哎,你簡直就不用客氣,妹妹,」舜英靠近我耳邊很親熱地輕聲說,「你不知道,我有了喜了,三個月。這一件大衣身材最小,白擱著我也不能穿。你和我客氣什麼!」不由分說,她就把大衣撩在一邊,又喊張媽包起來。

  我猜想舜英送我這件衣服不是沒來由的,樂得受下,且看她有什麼話說。可是她東拉西扯的,只談些不相干的話。漸漸又談到衣服上,她側著頭道:「哦,你瞧,我這記性,我還有點小意思在這裡,你可不要見笑。」接著她又喚「張媽」。

  這當兒,可巧我要小解了,於是張媽先引我到廁所去。

  正在洗手的時候,突然一陣笑聲從外邊送來。我心中一動,走出廁所,一看沒人,就悄悄踅到客廳後邊,側耳一聽,原來又不在客廳裡,而在接連客廳的另一耳房內。那耳房的後身有一對窗,都糊了淺藍色的洋紗,我剛挨近窗邊,就有濃郁的鴉片煙香,撲鼻而來。

  分明是何參議的聲音:「——松生,你那一路的朋友,像那位城北公,花錢就有點冤。昨天我和陳胖子談過,他也跟我一樣意見。據他說G的那一份材料,至多值兩萬,然而你們那位城北公卻給了三萬五呢!嘿!松生,咱們是十年舊雨,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而況照最近趨勢看來,快則半年,分久必合,咱們又可以泛舟秦淮,痛飲一番!……哈哈哈!」

  在笑聲中又有人說話,那是松生:「最需要的材料,是近月到的輕重傢伙有多少,西北來的或是西南來的?都藏在哪裡?城北糊塗,那邊也知道,不然,兄弟也不來了。只是一切全仗大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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