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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六日(3)


  但是那位周總經理卻慢慢踱了過來,隨便和姓劉的談了幾句,就轉向我和「憐憐」這邊。「憐憐」忽然「呀」了一聲,一摔手扔掉手裡的半枝香煙,卻又舉起手來瞧著,微微一笑,似乎是對我,又像是對周總經理說道,「哪來的蚊子,真怪!」她伶俐地轉過身去,走到姓劉跟前的茶几上再拿一枝煙,就又和姓劉的同坐在沙發上了。

  「趙小姐,」周總經理堆下了滿面的笑容,著實藹然可親,「剛才聽松翁說,才知道您就是茂老的女公子。嗨,我和尊大人是多年的交情了,他在內政部服務的時候,我們是同寅。哈哈……」

  「呵,原來是老世伯,……我從小兒不大在家裡,竟不曾拜見過。」我微笑應答著,心裡卻感得一點窘。

  可是周總經理卻十分關心,問起我父親的近況;一連串的問話都是我不能回答的。似乎這個「老世伯」並沒有知道我早和父親鬧翻,一年也難得通一回信。我正在沒法支吾,可巧當差的報道:「客來!」這才把周總經理的視線轉移了過去。

  其實不用何參議介紹,松生也一定能猜到那來客就是陳秘書——陳胖子。一陣寒暄以後,主人就請賓客入席,顯然是專等陳胖一人。

  陳胖見席面上有我,異樣地把一雙眼睛眯成一條縫,嘻開嘴對我笑。他這是轉的什麼鬼念頭,我不明白,可是我卻在心裡笑道:「莫裝佯罷!你跟何參議打算挖G的牆腳,我已經知道;你們鬼打鬼,我在旁邊瞧熱鬧,這就是今天我在這席面上出現的姿態和立場。」

  我的座位被定在舜英與周總經理之間。首席竟是那位三分土氣七分官架的劉大老官。而所謂「憐憐」與密司D,則分列於左右兩旁。除去這兩個「花瓶」不算,以下的席次便是那個什麼「處長」,陳胖,而後是周總經理了。舜英請我入席的時候,抱歉一笑,而松生也遠遠地拱了拱手,——這為的是屈我于末席之故罷?然而我倒要謝謝他們這樣的安排。後來就明白。

  上過燕菜以後,就有些不堪入目的動作,逐一表演出來了。狂風暴雨的漩渦,就在那劉大老官的左右,那種惡劣,那種粗野,……密司D經驗豐富,一點也不在乎。但所謂「憐憐」者,似乎著了慌了……「憐憐」正在左躲右閃毫無辦法之際,突然,我看見密司D悄悄離座。我冷眼看住她,我以為她是見機而作,找個逋逃藪,誰知她飄然走到電燈開關之前,一伸手,拍,「五星聚魁」的大珠燈就滅了,只靠左邊耳房來的一線之光,使大家不至於伸手不辨五指。接著就是從沒見過的活劇。

  最初的一刹那,人們還以為電燈壞了,來一個啞場,可是隨即恍然大悟。這是「黃金機會」。歷亂的黑影,七嘴八舌的嚷鬧,色情狂的笑,中間有可憐的氣急吁吁的告饒,……我隱約看見「憐憐」逃到火爐架前,……我再不能忍,不顧密司D還在監視,就去把電燈開了。

  我這一下的多管閒事,可惹了禍了。首先是D的暗示,接著就是所謂「處長」者打衝鋒,……那位「老世伯」雖然給我掩護,但寡不敵眾。于我有利的形勢是,我和他們陣地不連接,我一邊是舜英,一邊是「老世伯」,而且我又能喝幾杯。我所必須謹防者,乃是他們離座而來和我「拚酒」,然後D之類又可將電門拍的一下,來一個「混水摸魚」。果然,正如我的預料,各人都敬一杯以後,何參議左手持杯,右手執壺,離座而來「就」我了。

  我一瞧那是喝汽水用的玻璃杯,就知道他的「戰術」了。他的條款是「各盡一杯」。好!公平之至。然而又要請我「先幹」。哈哈,我是料到的。此時局勢,須要快刀斬麻,不能拖泥帶水。我立刻無條件答應,然而一口氣喝了半杯之後,一個逆呃,脖子一伸,將一滿口的酒噴在何的身上,我一面道歉,一面裝醉,舜英喚當差的拿熱毛巾,……

  乘這時候,我就一溜煙跑了。

  在舜英的臥室中坐定,喝了幾口濃茶,舜英也就跟著來了。她要我出去,我說頭暈心跳。略歇一歇。外邊卻正鬧得凶,嘩笑之聲,如在隔房。我裝作醉了,對舜英說:「密司D這人,我瞧她有點下作。女人應該對女人同情,可是她幫著他們男的,作弄蓮蓮。我親眼看見,是她關了電燈。」

  舜英聽了只是笑,但又斂了笑容,湊過頭來,悄悄地說道:「你不要小看她呢,此人神通廣大!」

  「哦,」我故意裝傻,「什麼神通,不過仗著臉皮厚,下作!」

  「可是她的手段高妙。別人弄不到的東西,她有本事弄到。人家說她本人就是整整一副情報網。」舜英略為一頓,於是含意頗深地看看我,又悄悄說道:「我們剛初見到她,就覺得她有點像你:身條兒,面相,尤其是機警,煞辣。你要是也來那麼一手,她一定比下去了;事實上,你現在……」

  驀地房門口有人撲嗤一笑,把我們都嚇了一跳。站在那裡離我們不過丈把遠的,正是密司D,後邊是張媽。D並不開口,只是笑,不由分說,拉了舜英便走。我怔了一會,見張媽還沒有走,便問道:「剛才D小姐來,你怎麼不叫太太一聲?」

  「我剛想叫,她就笑出聲來了——她站的工夫兒也不大。」張媽說那後面一句時,還做了個眉眼。這傢伙,也是個「人精」呢!舜英特地從上海帶了她來,不會沒有意思。看見我沒話了,她又獻殷勤道:「趙小姐,您再喝一杯濃茶?太太有上好的普洱茶,我去泡一杯來罷。」她將我當作舜英的心腹!

  張媽轉身以後,我爽性躺在沙發上,眼光無意中移到左壁複室那一扇小門,一個念頭突然提醒了我。翻身起來,先在房門口張一眼,我立即移步到複室前,一下拉開了門;看那木箱,箱蓋是虛掩的,輕輕揭起箱蓋,——哦,一切全明白了!

  這箱裡有一套無線電收發報機,嘿!

  關上了複室的小門,我遲疑了片刻,就走出臥房。

  客廳上,席面快要散了。但我之出現,又引起了小小波動。我立刻自認罰酒三鐘,總算小事化為無事。

  陳胖乘間告訴我:最近將有人事上的異動,我的工作也要調呢,不過還沒十分決定,他也不大清楚。

  我聽了一怔,正想追問,他又怪樣地一笑,輕聲問道:「看樣子,你和今天的主人家交情不壞罷?今天不便,過一天我們再詳細談一下,」我會意地笑了一笑,可又想起K說的那件「無頭公案」,便約略向陳胖探聽。他側著頭沉思一下:

  「大概是有的,不過我也記不清了。」

  松生他們早已盤踞在那邊耳房裡,一片聲喚「陳秘書」。

  我也回到舜英的臥房去喝張媽特為我準備下的濃濃的普洱茶。

  舜英坐在梳粧檯前,重勻脂粉。我也當真有點醉了,躺在沙發上賞玩對江的夜景。我想:今晚我所見所聞的一切,說給誰也不會相信罷?但何參議之類倘在什麼周上做報告,還不是咬牙切齒,義憤填膺,像煞只有他是愛國,負責,埋頭苦幹,正經人!真是做戲!但還有些「傻子」當真相信他們。還有些「傻子」連命也不要……K的形象忽又在我眼前出現了。可惜今晚上的一切,他沒機會看到。

  而且還有「無頭公案」中那位先生……而且他們還要限期命令我去找到小昭!我忽然生了奇想,以為舜英他們或者知道些這種消息。我轉臉看她,她卻正忙於對付她那一頭可貴的燙髮。

  笑了一笑,我翻身過來,幫她一手忙。在大鏡子中我看著她的臉,找出話來,逐步探索。我先從幾個從前和我最熟的同學身上,遠遠地發問;如果有了眉目,那我就可以轉到小昭。我相信舜英也知道我有過一個小昭。

  都沒有結果。最後我就提到了萍。哪知舜英撅起嘴唇,哼了一聲道:「不用再說萍了。這人古怪。前兩天,我好意介紹她一個事情,比她現在的那個事,多掙了十來倍呢,誰知她倒不樂意。不樂意也罷了,卻又惹出一番話,說一個人到了那種地方,就是墮落,沒有靈魂!真是笑話。」

  「現在這世界,要有靈魂就不容易存身。」我歎了口氣說。

  舜英化妝既畢,還得到前面去張羅,我也就告辭。

  耳房裡煙幕彌漫,客廳上竹戰正酣。陳胖一見了我,就要我代打幾副。我一瞧,是五千元的「底」,陳胖一底將乾。——「要我代麼?你準備再輸一底如何?」我笑著說,就要走了,可是松生也勸我暫代幾副,他和陳胖有點事情要商量。

  哼,我知道這是什麼事。既有這事,陳胖就輸這麼三四底,大概也不在乎,於是我就代了。我幹麼不借他人的酒杯澆自己的塊壘?我儘量做大牌。誰知陳胖今天狗運亨通,不到半小時,一副大牌,居然成功……陳胖是雙重的財喜臨門!

  那晚就睡在舜英家裡,不過我實在不能安枕。我不知道在這個「奇怪」地方,半夜裡會發生什麼事情。

  但另有一原因使我興奮不寢,那便是偶然給我知道了這些人和事,將來不會對於我沒有「用處」。G要是再敢無禮,我的「毒牙」又多了一顆,除非像何參議所說,當真「分久必合」;但這,難道真真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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