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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四日(2)


  我抿著嘴對他笑。可是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又問道:「你那朋友——就是認識那個人的,大概就是上次你說曾經共過患難,最知己的那一位罷?」

  「不是!」口氣是很爽利,毫無問題的。

  但是他的眼神有點不大對,這可瞞不了我。大概他自己也覺得了,趕快又接口道:「那是一個女的。」

  不論他這話是真是假,他這一申說卻刺痛了我的心。如果他說是一個男的,那也許我的反應會不同些。那時我的臉色一定有點變了,所以他又說:「這女的,就是那男的愛人。

  我是在一個朋友那裡見過這女的一兩次。」

  我覺得好笑,皺了眉頭。這時我當真有點生氣了。難道我竟是壞透了頂的,只配給人利用,卻值不得告訴半句真話?我自己知道我還不是這樣的賤骨頭,誰是真心,誰是假意,我還懂得一點呢!我越想越氣,卻冷冷地說道:「K,不跟你多說廢話,這一件事,我沒法幫忙你!」

  這意外的變局,可就將他怔住了。他瞪大了眼睛,直望住我。

  要是他也跟我嘔氣,那倒也罷了,但這麼一副嘴臉卻叫人難受。我苦笑了一下,抓住他的手,轉換了口氣說道:「你想,這樣沒頭沒腦的,叫我怎樣打聽去?連人是幾時弄走的,你還沒告訴我呢!」

  就同沒有聽到一樣,K的臉部表情沒有變動;然而他那瞪得大大的眼睛,冷光逼人,使我感到局促。忽而這眼光收斂了,K很自然地說道:「事情發生在大前天晚上。那位朋友在他自己的屋子裡寫信,聽得有人叩門,那門本來就不曾上閂。他剛問得一聲『誰呀?』就有三個人推開門進來了,一人在前,二人在後。第一個進來的只問了句『你是不是姓張』,後面的兩個就露出手槍指定了張,喝道,『不許動!』他們先搜查張的身上,什麼都沒有。

  「第一個進來的,又在房內各處搜查。房內只有一床,一板桌,兩個凳子;一口竹箱裡有幾件破衣服。桌上的幾本書都是市上公開發賣的。他們拿起那封寫了一半的信,看了一會兒,又撩下。末後,把書和信統統拿了,帶手槍的兩個就喝道『走』!這時候,張這才問道,『你們搜查,逮捕,有公事沒有?』回答是『不用多廢話』!張又問:『罪狀是什麼?』第一個進來的那個就咆哮道:『你怕沒有罪狀麼?乖乖兒走罷!』他們三個就把張帶走。從此不知下落。」

  K說話時候的神色,始終是那麼冷靜,那麼坦白。我沒有理由再跟他嘔氣,然而也不能就此饒他。當下我就似嗔非嗔地說道:「啊喲,剛才還說是間接又間接呢,可是逼急了你說起來,就同你當場目睹一樣!」說完,我又抿著嘴笑。「哎,你真是——太那個!」K忽然臉紅了,「事情發生的時候,還有一個女的在場。我是從她那裡聽來的。」

  「嘻嘻,又是一個女的!」我只不住笑出聲來了。同時,我把那只被我抓住的手重重一握,卻又猛然灑開,低聲問道:「K,你——這樣,支支吾吾的,卻又何苦;你叫人家辦事,卻又不尊重人家的……」

  我咽住了話尾,把臉別開;可是我覺得我兩隻手都被K抓住了,K的手是熱辣辣的。我再回過臉來,恰好看見K兩眼發光,聲音帶著激情對我說:「誰要是哄你,就不得好死。原來只有一個女的。當場目睹的,就是那位朋友的愛人。」

  「可是她沒有事麼?」我知道我臉上的神色一定還沒有恢復常態。

  「沒有。她那時要求同去,他們不答應。他們還冷笑譏諷道,『不用性急,你的機會在後頭!』她跟在他們後邊,走過了半條街,到得十字路口,看見另外有三四個人,在那裡守候。好像都是帶了手槍的。兩邊合在一起,他們就雇人力車。內中一人舉槍擬著那朋友的愛人,厲聲喝道,『滾開,媽的,』她只好退後。人力車轉入橫街。過一會兒,她偷偷地再跟上去看時,已經跑得無影無蹤了。」

  我不出一聲,只是靜聽。我感覺得他已經放開了我的手。

  倒掛的常春藤枝在微風中輕輕招拂。槳聲響處,有一條渡船緩緩駛過。我折了一段綠條,無意識地拗弄了一會兒,就投在水中。

  「走罷,往堤坎去!」我招呼那打瞌睡的船家。

  我和K還是並肩坐著,很自然的靠得相當緊。K的眼光似乎常在我身上溜轉,可是當我注意搜索那眼光的動向時,卻又覺得不然了。他的眼睛像兩個深黑的小洞,深不見底,但洞口有柔和可愛的清波。

  K談起他童年時代的一些故事。

  幹麼他要提那些陳年舊話?我好幾次設法引開去,我喜歡談「現在」。而且我還有一件心事未了……我微微感到煩躁。

  「你那知心的朋友,現在有了消息了罷?」在極短的沉默時間,我驀地這樣問了一句。

  K好像一時想不起來我問的是誰,他狐疑地看了我幾眼,然後恍然一笑,但又立刻堆上滿臉的濃霜,長籲一聲道:「你問的是他麼?現在,當真應了那一句話,近在咫只,遠在天涯了!」

  「噯,你自己聽聽,你的口氣就像個失戀的人兒似的。」

  K只是苦笑,不理會我的揶揄。

  「可是我倒已經知道他是誰,而且,在哪裡。」我開始設法用話哄他開口。然而他搖了搖頭,只回答了三個字:「不見得。」

  「當真不騙你。前幾天遇到一個舊同學,隨便談談,就談到了你那知心的朋友,……」

  K的眉毛突然一聳,眼睛也睜大了;但隨即笑了笑,在我手掌上輕輕拍一下道:「全部是鬼話!他就沒有女朋友,除了那個——」

  「那個從前的愛人,是不是?」我緊跟著逼進去。「然而你要知道,我那舊同學就是他從前的愛人的同學呢!」

  「哦,那個,——那我自然不會知道的。」

  「所以,關心他的,也就不止你一個;你有什麼消息,也該告訴別人……」

  「沒有,」K搖頭說。沉吟了一會兒,又說,「當真沒有。」

  沉默了一些工夫,我又轉換話頭:「K,報館裡的工作是幾點鐘開始的?有沒有時間去看一場電影呢?」

  「時間是衝突的,不過要去看,也未始不可以。」

  「我有一個同鄉,定了你們的報。他又不看,可是提到報紙,他總翹起一個大拇指說,到底是財神爺辦的報,不錯。」

  「他又不看,怎麼知道好歹呢?」K淡淡一笑。「可不是,妙就妙在這裡!」我抿著嘴笑了。「不過他所中意的,是你們的紙張;他定了你們的報,專門拿來包東西,哈嗨!」

  K也出聲笑了。「罵得痛快!」他一邊笑,一邊說,「可見我們的工作,不值一個屁!說來是夠傷心的。」

  「啊喲,怎麼倒又惹起你的牢騷來了?」我表示抱歉。「今日之下辦報的困難,我也曉得一點。忌諱真是太多了。誰也怪不了你們呵。」

  這時候,渡船已經到了埠頭,K站了起來,朝我看了一眼。

  我笑了笑說道:「當然回去!」

  後來,K又幾次提到那樁「無頭公案」,一定要我代為打聽。

  「看你那麼著急!」我取笑他道,「倒好像是你的愛人?」

  K急忙分辯:「受人之托,不得不熱心。」

  「啐!誰說你不是受人之托?」我真想打他一下,「可是我呢?」

  K楞然有頃,這才慌忙地認真說道:「你也是受人之托,所以也不得不熱心。如果你有什麼事要我出點力,我當然也熱心。」

  「當真麼?」

  「好像我在你眼裡還不是什麼油腔滑調的人。」

  「哦!」我瞅了他半晌,決不定主意,但終於也說了一句,「那麼,我也要托你代為——打聽一個人!」

  K微笑望了我一眼,慢慢答道:「我知道你要打聽的是什麼人。可是你將來一定能夠明白,我沒有在你面前撒過謊。」

  我們四目對射,忽然同時都啞然失笑。

  K還要去製造「包東西的紙」呢,所以我們也就分手了。我望著他一步一步走遠去,忽然有一個強烈的衝動,逼我叫他回來。我高聲叫喚他,幾乎引起了路人的注意。當他跑回到跟前時,我只有抿著嘴笑,我想不起為什麼要急巴巴地叫他回來了。K卻冷靜地站在那裡,等候我說話。

  突然我得了一句話,不暇考慮,就說出來了:「K,我給你介紹一個愛人,好不好?」這話剛一出口,我這才像清醒過來,不覺臉上一陣熱辣。

  但是,K的反應卻又把我的忸怩消除掉。他以十分自然的口吻答道:『好!不過這問題,今天是沒有時間細談了。」

  「那麼你,有沒有愛人呢?」我爽性再進一步。

  這時候他卻笑了,他說:「我自己也不大弄得明白:遠在天涯,近在咫尺罷!」他抓住我的手握了一把,就轉身走了。

  我記得這是第三次我聽到他說這八個字。這該不是毫無意義的罷?但是我猜不出其中的奧妙。K這人是有幾分「神秘」的,不過我還是喜歡他,——不,簡直是多見一次便增加了一分癡心……為什麼?都是因為太寂寞,都是因為天天接觸的全是太卑鄙,太惡劣。

  於是我又想到K托我的那件事了。事情太平常,當真去打聽,也還不難得個下落。只是——為什麼中間又夾一個女的!K的話如果全部真實,——不,關於那個女的一部分,我就不能無條件相信。

  我越想越不高興,我倒要見見那女的是怎樣一等腳色!

  渾身煩躁,頭也有點痛了,但是我不能驅走那些不愉快的思想。

  什麼在另一朋友的地方見過一二次,——我才不相信呢!

  我要當真去管這樣的「無頭公案」,那真是傻子!對你半真半假的,你去出死力幹麼?

  我相信我能夠赤忱對待別人,但是要看他是否對我有半點昧心,——半點的半點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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