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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四日(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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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十時,剛到了輪渡碼頭,就聽得放警報。我一看,滿天愁雲,就料到敵機不會來市空,——據他們說,就是天氣好也不會來的。 但是我不能斷定K的想法是否跟我一樣。也許不呢,那我要不要過江? 我在亂哄哄的人堆裡找他。沒有。 在遲疑不決的心情中,上了躉船,前前後後擠了一通,也不見他的影蹤! 可是倒又拉了緊急警報了。怎麼辦?回去呢,過江? 也許他倒先過江去了呢?反正我好久不洗溫泉浴了,要是他不來,我就逛半天也好;不過今天這警報真真不巧。 果然K上了這警報的當。直到午後三時我正待回去,他卻到了;他目不旁瞬,下了車,就直奔弓橋。我遠遠地跟住他,忍不住暗笑。到了橋上,他站住了,裝出悠閒的態度,東張西望,卻始終沒有看見我。後來他朝橋頭那點心鋪看了一會,似乎打算進去坐守,但終於沿著那小小石路,到所謂「公園」去了。……當我悄悄掩到他背後,伸手輕輕按上他肩頭的時候,他那突然一扭身轉臉向我的神氣,倒把我嚇了一跳。 雖然已經看明白是我,他那臉上的筋肉仍舊不曾鬆弛。 我那只手順勢從他的肩頭往下溜,直到我的和他的兩手相合,我輕輕挽住了他的。我不說話,只抿著嘴笑。 我們是在一所房子的旁邊,一叢竹子隔開了我們和那房子,前面一片草地,有幾個孩子在那裡玩耍。地點倒很幽靜,——但可惜太幽靜了一點,容易惹人注目。 「你幾時來的?」K微笑著,「警報誤人,我以為你不來了。」 我故意不回答,又抿嘴笑了一笑。 K的眼光落在我和他相挽的手上,凝神瞧著我手腕上的表,自言自語道:「哦,已經三點多了。一忽兒天就要黑下來了。」 我忍不住格勒一笑。他抬眼惘然望住我,那神氣就像一個小孩子受了大人的沒頭沒腦的一喝。「天黑下來怕什麼?」我輕聲地問,同時我那挽住他的手略為用勁地握了一下,「難道不好在這裡過夜麼?」 我看見他臉上的肉跳了一跳。他很快地瞥了我一眼,就別轉臉去,望著草地上那群孩子說:「看他們無憂無慮,多幸福。」 「咱們也玩兒去罷。」我一面說,一面就放開了他的手,走向草地那邊去。 到了弓橋邊,我回頭對K笑了笑,就跳上一條渡船。 他坐在我對面,眼睛定定的,似乎有什麼心事。 雲罅間透出來的陽光,斜斜地落在岸旁那崖壁上,把一些常青的灌木烘成閃閃的金碧色;渡船順流而下,槳聲輕緩,仿佛要催人入睡。我們都不說話,可是有意無意地我們的眼光時常碰在一處,這眼光似乎都表示了這樣的意思:啊,怎麼你不開口呢?這樣默然相對,怪不好意思的! 我故意逗他,只抿著嘴笑,卻不開口。 終於他憋輸了,遲疑地問道:「你有事沒有?」 「呵,」我笑了笑,「沒有。」 「可是那天你約我的時候,好像說過有什麼事要和我談談呢。」 「哦,這個麼?」我故意吃驚似的說,「要有,就有,要沒有,就沒有。反正是隨你的歡喜,——你愛有呢,愛沒有?」 他看住我一個字一個字說出來,似乎我的每個字他都在掂斤兩;末了,他微微一笑就嘬起嘴唇,輕輕吹一支歌曲。他這一微笑,使我有點悵惘,我猜不准他把我那幾句話下個怎樣的解釋,我還得再逗他一下。 可是口哨聲在不該停止的地方戛然而止,他把頭湊近我這邊,輕聲然而很認真地說:「有一點事情,請你幫忙,可不知道你肯不肯……」 我微笑點頭,等候他再說下去。這時候,渡船正到了一塊突出的岩壁的左近,而前面一箭之遠,卻有另一渡船,滿載著七八個人,嘈雜地有說有笑。他突然指那岩壁說,「這下邊停一會兒,好不好?」可又不等我回答,就吩咐船家把船靠到岩壁之下,岩下倒掛的常春藤拂到我們臉上。我移坐在他身旁,也輕聲說:「什麼事呢?倒不是我肯不肯的問題。」 「有一個朋友,不知道弄到哪裡去了,想請你打聽一下他的下落。」 真不料是這麼一件事,我倒怔住了。而且,他居然把這樣的事來托我,這算什麼?但是也沒有理由懷疑他的誠懇和坦白。我不自覺地又點頭微笑。他頓了一頓,這才又說到:「此人是H省的口音,年紀有二十七八,身材中等,方臉,眼睛不大不小……」 「可是他姓什麼,叫什麼?」 「姓張,」K的眼光總沒離開過我的面孔,「不過我也並不認識他。」 「哦,」我忍不住抿嘴笑了笑,故意打趣他道,「想來是通通信就做了朋友的罷?」 「倒也不是。另外一個朋友和他很熟。我是受人轉托。是這麼間接又間接的,所以——」 這分明是鬼話了,我不由的笑了笑。K的話頭也立刻縮住,神色有點不安。我看定了他的臉,很想對他說:「你又何必這樣吞吞吐吐?難道你還看不出我對你的一番意思?」我感到空虛。但一轉念,我也就對他諒解。他有他的理由不能太莽撞。我輕輕歎了口氣,挨近他的身子笑著說: 「怎麼你就想到要我幫忙?怎麼你就想到我——對於這樣的事,能夠幫你的忙?要是我不幫,你又怎樣?」 K也笑了,卻不開口,只把眼光罩住我,又輕輕伸手,蓋在我的手背上。這一切,比說話都有力量,而且,比說話尤其巧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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