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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二日(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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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猜測,並沒完全落空。 也許是想乘機摸點好處罷,素來和我泛泛的F忽然在我面前表示了他的「莫大的關心」。我也不給他「失望」,甜蜜地對他一笑,說,「他們是故意和我開玩笑,我知道。要是我急了,那他們更得勁,這玩笑也就越來越大了,可不是麼?所以我想還是不理會的好。」 「不過,同志,大意不得呢!——」他四顧無人,方始輕聲說,「我見過一兩個人也是不把來當一回事,結果弄得非常狼狽——演了悲劇!」 「哦,當真麼?」我還是半真半假地,但F的聲音和態度卻給了我與眾不同的印象;我凝神看定了他的臉,心裡覺得有點抱歉。我又隨口問道,「F同志,你聽到些什麼,——關於我。可不可以告訴我?」 「找一個適當的地方,我可以告訴你。」 這一句平常的話,到我耳內卻立刻像是生了芒刺,我惡意地笑了笑說道,「對啦,須得一個適當的地方。等有機會,我來約你罷。」 我望著他踽踽遠去的背影,忽然又覺得不應該這樣對待他。憑什麼我可以斷定他居心不良?然而憑什麼我又敢相信他真真坦白?怎麼能夠保證他那誠懇無他的態度不是一種偽裝?在這圈子裡即使是血性而正直的人,也會銷磨成了自私而狡猾。 我自己承認,我早已變成冷酷,但F這小小的插曲卻使我好半天心情不安,直到另一件事分散了我的注意。 R召我去談話! 半小時後,我已經坐在一間小小的客廳裡等候傳見。這裡我來過五六次,每次都捏著一把汗,這次的心緒尤其壞。在我面前迸跳著一些問號,而且我聽得室外有人走過,有低聲談話,——呀,難道是G麼?口音像他。 「好,好!人到了絕處,反正是完蛋,有什麼可怕?」我一邊擦臉上的汗,一邊心裡這樣想;我自覺得滿臉是一層冷笑。 傳見後第一句話:「聽說你工作很努力,很好!」 鬼才知道這句話背後的真意!我只抿嘴笑了一笑。 一張有點褪色的照片,放在我面前了,問道:「你認識這人麼?」 我把那照片剛拿到手裡,心上就是別的一跳!噯,這不是小昭的相麼?我仔細再認一下,——不是他還有哪個?怎麼會在這裡出現,真怪! 我把那照片放回桌上,偷眼對R看了一下。我猜想他正在觀察我的臉色。我聽得他的聲音又問道:「認識麼?」 「認識!」——我自己感到心有點跳。 「最近和他通過信麼?」 「沒有。」 「從前你和他是什麼關係?」 我抬眼看了R一眼,心裡想道:「你們自然早已知道了,還問我幹麼?」——可是我卻不這麼說,只回答了兩個字: 「同——居。」 「怎樣開始和他同居的?」 我臉紅了一下:「還不是那麼一回事!」 「後來為什麼你們又分開了?」 「意見不合!」我加重了音調,「感情不融洽!」 「你們分開的時候,誰是主動?」 我沉吟了一下回答:「這可說不上來了。兩邊都覺得再也搞不下去,就各走各的路,反正我們沒有兒女。」 「那時你們都是做什麼的?」 「都是教書的,——他教初中,我教高小。」 好像預定的問題都已經問完了,R從桌子上拿起那照片來看了一眼,就夾進一疊文件內,兩眼朝上一挺,然後又問道:「你知道他現在幹什麼,在什麼地方?你沒有聽到他的消息麼?」 「沒有。一點也不知道。」 「哦——」他似笑非笑地說,眼光落在我的臉上,「可是我這裡倒有一點材料,——我給你瞧。」他從一疊文件中檢出一張紙來,瞥了一眼,就遞給我。 只有寥寥幾行字,我一面看著,一面心裡想道:「今天這一套做法,好難猜詳。不過無論如何,不會是沒有作用的。」急切間我決不定應該作怎樣的表示,——我只冷笑了一聲,就把那紙放回桌上。 「現在我派你一件工作,」R看定了我的臉說,「你去找他,和他恢復舊關係,注意他的行動。」 我完全怔住了。論理,我只有服從,然而我不能不要求一下:「報告處長,這一件工作,恐怕于我不大相宜,恐怕反而把事情弄糟——」 「為什麼?」R不耐煩地打斷了我的話。「怎麼你倒不合宜?」 「不是我違抗命令,實在中間有些困難。從前我和他感情弄得太壞,現在去找他不會有結果,這是一。再則,恐怕——恐怕我現在擔任的是什麼工作,他已經知道,這就更不好辦了。我是以工作為重,所以請求再考慮。」 「嘿——」R的臉色有點變了;手摸著下巴,瞪眼朝我看了一會兒,這才說道:「你還是要接受命令。困難之處,你設法去克服。」說著,他就伸手去按電鈴。我知道我再說也無用,心一橫,便告辭而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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