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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二日(2)


  我所陳述的理由是完全充足的,可是竟不被採納,這真是豈有此理!那不是存心和我開玩笑!我疑心這就是G他們的陰謀的一部分,我在等候傳見時聽到的聲音一定是他。不過,小昭為什麼又在這裡出現了?而且是在幹那種工作?五六年不見,他已經變為另一個人麼?而我卻成了現在這樣子,我哪來的勇氣再和他接近,而且「恢復舊時的關係」?

  也許關於小昭的什麼材料,壓根兒就是G他們的鬼戲;這種人還有什麼幹不出來,無中生有就是他們的混飯之道!

  要是果真如此,那我的困難也就多著;他們哪裡肯承認自己的情報不確,一定要說我「怠工」,不會努力去找,甚至於會說我和小昭到底有舊情,私下透露消息,叫他躲起來了。

  我看見我前面有一個萬丈深淵,我明明看見,然而無法不往裡邊跳!

  昨天以前,我還自以為應付他們這班人我不至於一無辦法,憑我的眼明手快,未必就輸到哪裡去;現在我知道我錯了,眼明手快中什麼用?需要陰險,需要卑鄙,——一句話,愈不像人,愈有辦法。

  然而,人要是橫了心,就未見得容易擺佈。只要你們的情報是真的,只要小昭真在這裡,咱們瞧罷,那時你們別罵我;原是你們自己想出來的妙計,「賠了夫人又折兵」啊!

  這多年來,我的心板上早已沒有了小昭的痕跡;但是今天他又出現了。我把過去和他的短促的生活,一一都回憶起來了,我的心裡亂得很,不辨是甜是苦是酸是辣。我巴不得立刻就看見他。天哪,我怕我快要瘋了!

  晚上,我正打算吃安眠藥片,忽然舜英又來了。我帶著幾分不快請她進房來,同時就盤算著怎樣早早打發她走。

  這位「前委員太太」一坐下來,就咒駡這裡的天氣不好,路不好,轎夫也欺人,二房東尤其可惡,商人心太「黑」,小偷和老鼠一樣猖獗,而且連橘子也不甜,電燈也不亮,——

  結論是:「什麼都不及上海好!」

  她伸出兩隻手來給我看道:「才來了不多幾天,我的皮膚就變粗糙了,真倒楣呵!這裡又沒有好的化妝品。哦,有倒是有的,可是那價錢,只有黑了心的人,才說得出口!這不是做買賣,簡直是敲詐,是搶!」

  她看見衣架上我那件半新的呢大衣,就用手去揣了一把,側過頭來問道:「是在這裡制的罷?怎麼通行這等鬼樣子!」

  「去年從戰地回來,什麼都弄得精光。」我歎了口氣回答。「這還是買的舊貨。式樣是老式了一點,馬馬虎虎對付著就是了。」

  「可是你還怕沒錢使麼?現在藏法幣的,是傻子!」

  我只冷笑,不回答。我犯不著向她訴苦,我有牢騷也何必向她發。

  我看著自己的鞋尖,便又想起前星期在某百貨公司看中了一雙新式的兩色鑲,至今還沒錢買;誰不喜歡新奇的玩意,從前我在衣飾上頭原也不大肯馬虎,近年來卻不堪問了,可是人家還以為我不怕沒錢使,是在積蓄法幣呢!這樣的冤枉,只有天知道。

  「怎麼你還不夠用麼?」看見我沉默,舜英似乎十分關心地問了。

  「怎麼我就夠用呢?發國難財的有的是,可輪不到我們!再說,同事中間東撈西抓,不怕沒錢使的,也就有的是,但人家是人家,我是我!舜英,你知道我的脾氣,我不配作聖人,但也不肯低三下四向狗也不如的人們手裡討一點殘羹冷飯。我做好人嫌太壞,做壞人嫌太好,我知道我這脾氣已經害了我半世,但脾氣是脾氣,我有什麼法子?」

  大概我那時真有點頭昏了,不知不覺說了那麼一堆話。但既已說了,我亦不後悔。不過我覺得舜英已經坐得太久了,我不乘早打發她走,難道要等她自己興盡而退?我站起來伸一個懶腰,正待用話暗示她,不料她也站起來,拉住了我的手,懇切地說道:「我以為你不如到上海去!你要是有這意思,一應手續,我還可以從中幫忙。只是你先得——」

  我一聽這話中有話,心中一動,把疲倦也忘了;可是我又性急了些,突然問道:「是不是先得答允一些條件呢?」

  她也支吾其詞了:「那——那倒也不一定需要。不過,不過,——噯,我想我們是老同學,老朋友,而且你和希強又有舊關係,這一點,你和別人是不同的。」

  哦,又是什麼希強,又是這個卑劣無恥的傢伙。不用她再多說,其中隱秘我已猜得了十之八九。但是我還故意問道:「去幹什麼呢?未必我幹得了罷?那時進退兩難,又怎麼辦呢?」

  「這你是多慮!」她鄭重地說,「你一定幹得很好。反正有希強在那裡,你還怕沒有人提攜麼?哎,你不用三心兩意了!」

  這位沒眼色的「前委員太太」居然認為我已上了鉤。我雖不夠做一個十足的好人,但還不至於無恥到漢奸手下去討生活。但也難怪舜英。幹我們這項工作的人,有幾個是有恥的?誰有錢,誰就是主子,——這是他們的共同信仰。但是我在人家眼中竟也是這樣的一流麼?而且舜英膽敢向我直說,似乎斷定我一定會「欣然允諾」的?這不能不叫我生氣。我一時不暇多想一想,就盛氣答道:「多謝你的好意!可是我簡直沒有想到過這樣的事!」

  「哦——」舜英愕然向我注視,好像還沒辨明我的意思。

  我也猛省到我這作風不合於「工作的原則」,我應該將計就計,多套出她一些隱秘,但已經不大容易轉口,我只好將目標略略轉移,故意忿忿地說:「舜英,我這話對你說是不要緊的;我在希強面前發過誓,無論在什麼地方,有了他,就沒有我!我和他,合不到一塊來!舜英,我這話,本來不想對你說,現在是不說也不行了,可是你要代我守秘密!」

  她似信不信地看了我好一會兒,這才說道:「想不到你和他的關係弄得這樣壞,——可是,他實在最肯幫忙朋友,他不是再三要我們致意你麼?我可以擔保,他對於你毫無問題,他這一面是沒有問題的!」

  我只微笑搖頭,不回答。

  「而且現在時勢不同了。從前有些死對頭,現在又走在一處,從前的好朋友,現在也有變做死對頭的;過去的事,大家都不用再提,你又何必這樣固執!」她一邊說,一邊走近到我跟前,輕輕拉住了我的手。

  「可是,你不知道,我恨他!」我當真生了氣了,「我恨他入骨!」

  「哦!這就怪了,我當真不知道。」

  「可不是。你只知道他從前曾經幫過我的忙,待我不壞,可是這些全是表面!說出來,誰也不會相信,他這人——哎,害人也不是那樣害的!」

  「呀!原來——不過當初你們結合的時候,他雖然用了點強迫,後來他待你,好像也不壞,你何必再記在心上呢!」

  「不光是這一點。」我自己覺得我的聲音都變了。「我所以恨他,就因為他是使我弄到現在這步田地的第一個壞蛋。」

  我那時的臉色一定也很難看,因為舜英那拉住我的手突然放了,而且吃驚地倒退一步。我定了定神,上前一步,挽住她的肩膀笑了笑道:「舜英,你不要誤會,我可沒有怪你的意思。介紹我和他相識的,雖然是你,但我明白你是一番好意,——可不是麼?你自然只看到他一個表面。我還沒見過第二個像他那樣的人——把女人當一件東西來作踐!」

  「哎!——」舜英輕輕歎了口氣,似乎放棄了遊說我的意思了。

  「算了罷!過去的事不再多說,我們談些別的罷。」我一邊說,一邊頹然倒在床上,就東拉西扯地問她逛過什麼地方,有哪幾個人常往來。但是她好像也忽然「聰明」起來,也存了幾分戒心,不肯多說。

  送走了她以後,我只覺得腦殼上像戴著一個箍,兩頰噴紅,口裡發膩;我連忙吞了安眠藥片,和衣就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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