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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第二十五章

  進了左邊那間作為臥室的小房以後,王參議就匆匆告辭。炮聲更密更響了。好像空氣震盪的很劇烈,小方桌上那盞煤油燈的火苗在突突地跳。除了外房的一個勤務兵,這一排三四間的房子裡還沒有看見有第二人;事實上當然不是這樣的,但那樣響而且密的炮聲使得陳克明的神經又緊張又疲乏,覺得已經是在血肉橫飛的火線上了,同時又覺得像是走進了荒涼死寂的墳場。

  炮聲佔據了整個宇宙。陳克明站在小方桌前發怔,忘記了這房間的存在,忘記了房中一切的存在,甚至忘記了自身的存在。不,他覺得宇宙間一切都不存在了,就只有這愈響愈密的炮聲。

  勤務兵端進茶具來了。陳克明這才把那炮聲排出他的神經系統,打量著這小房間的內容。

  這是半西式的平房,有一對窗,已經用很厚的木板封閉的很嚴密,絕對不會透露一點燈光。小方桌兩邊有兩把靠背椅子。此外,就是一張很闊的木床。床上有被窩,白布被套,像是醫院裡用的;因為床闊,露出了半邊棕墊。

  一切家具都是那樣的不調和,顯然這都不是這間小房原有的。

  陳克明環顧一周以後,又看看自己,忍不住笑了:他之突然出現于這小房,當然會在這已有的一切不調和之上,再加一個不調和。

  漸漸地,他的耳朵習慣了那震天動地的炮聲。甚至於也漸漸忘記了那炮聲。他沉入于深思中。他的思想順著他剛才來時的路,在炮火的閃光下,在崎嶇不平的泥路上,越過了散佈在路旁的破車死馬傷兵,趕過了一列一列的隊伍,到了張將軍的指揮部。

  那是晚上九時左右,無色墨一般黑,遠處偶爾有一道閃光,一二秒鐘後聽得隆隆的炮聲。王參議告訴陳克明:這是我們的。炮聲過後,又是一片寂靜。隱隱約約似乎聽到亂草裡有蟲鳴。在第二次喝問口令的時候,小汽車停下來了,王參議招呼陳克明下車,在一條小路上摸黑步行了十多分鐘,突然黑暗中走出兩個兵攔住了他們。王參議說明了情由,一個兵就帶他們穿過一叢樹木,前面不遠影影綽綽有不少房子,大概是一個小村,村盡頭一間矮屋,這就是指揮部。

  陳克明和王參議剛走進那兩壁都掛著五萬分之一的大地圖的房間,張將軍接著也進來了。

  照例的客套。照例的很謙虛似的先問陳克明:到前線有何感想?接著,這位將軍就滔滔不絕地演說敵我的形勢,敵我的優點和弱點,我方作戰的艱苦和士兵的勇敢;這一篇慷慨激昂的演說大約延續了五分鐘之久,張將軍突然語氣一轉,很沉痛而又不勝遺憾似的用兩句話作了收束:「我們軍人,自問已經盡了天職;可是民眾的努力還不夠得很哪!」

  「然而民眾也有苦悶,」陳克明覺得談話觸到了要點了,「民眾也在抱怨有力無處使呀!先得組織民眾,然後民眾可以貢獻出他們的力量來。」

  將軍很同意地點著頭,陪坐在一旁的王參議這時開口了,他根據隊伍在戰地的經驗以證明組織民眾之必要,同時卻又證明了民眾之不「受」組織;他用了說故事的腔調,不動感情地描寫著民眾之不「受」組織。

  「我們是在本國土地上作戰,然而到了前線,百里以內,老百姓逃光了,剩下極少數沒有逃走的,其中就有形跡可疑的分子;我們也研究過,這一批人中間,真正的漢奸絕無僅有,最大多數是受了利用的愚民,哎,克明兄,他們的愚蠢、迷信、糊塗,你是想不到的!我們有什麼辦法呢?只好把他們都趕走!譬如這村子,現在除了部隊,就沒有一個老百姓。」

  王參議輕描淡寫的這一套話,卻使得陳克明的神經突然緊張起來。軍民關係之不善,陳克明原也早有所聞,卻想不到竟嚴重到這樣地步。王參議說的什麼「剩下沒有逃走的老百姓多半形跡可疑」,什麼「只好把他們都趕走」等等語句,儘管平淡無奇,然而陳克明卻在這裡想像到一方面疑神疑鬼,又一方面畏懼怨恨所造成的雞飛狗跳,人人自危的情形。

  陳克明相信民眾之不「受」組織,原因不在民眾的迷信與「無知」,而在組織民眾的老爺們只依靠一套辦公事的方法,出佈告、貼標語,命令保甲長拉人開會、訓話,等等;但是,王參議乃至張將軍,也曾想到民眾不是一紙命令便可以組織起來的麼?陳克明覺得他不能不發表意見了,雖然這不是他來時的目的。

  他也用了說故事的調子,但很露骨地批評了國民黨十年來所做的民眾工作實際上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王參議很耐心地聽著,張將軍卻好像聽得極有興趣,時時點頭。

  陳克明越說越興奮了,進一步便指出:現在官方党方口裡喊著要組織民眾,骨子裡卻是不許民眾有組織,而需要民眾來合作的軍隊卻因此吃了虧。

  說到這一番話的時候,陳克明的態度有點忿激,王參議老是對他使眼色。可是張將軍依然微笑著點頭。

  門外突然來了急迫的吹哨子聲音,王參議張皇地四顧。一位副官進來報告:敵人的飛機進襲本軍陣地。

  「哦,來了麼!今晚上提早了十多分鐘了!」張將軍說著就站起來,嘴角上浮著自信的微笑。

  會見告一結束。張將軍巡視陣地去了,王參議陪送陳克明到現在這屋子。他們離開那指揮部的時候,炮聲漸密,敵機在上空盤旋,他們沿途不得不停車多次,讓路給開上火線去的步兵和裝甲車。

  陳克明回憶這一切的經過,抑不住心頭的興奮。小方桌上煤油燈的火苗還在突突地跳,陳克明的心也跟著在跳。炮聲和其它爆炸的聲音混成一片,時緊時鬆,陳克明感覺到自己好像是一葉孤舟,而這孤舟又是在風狂雨驟波濤洶湧的大海上。有生以來,陳克明還是第一次置身於前線,而且有生以來,他所經歷的緊張而驚駭的場面可以和目前的情形相比擬的,只有一次在海上遇到了暴風雨。

  他怎麼也不能安靜下來,更不用說睡覺,他在他那斗室中來回走著,老想出去看看。最後,他決心到外房找那勤務兵,隨便聊聊天也好。

  外面那一間比那臥室大些,可是空空洞洞,只有牆角擺著一副門板,那是勤務兵的床鋪。陳克明正望著那門板上的一堆棉被,猛聽得腦後有人大聲喝問道:

  「誰呀?幹什麼?」

  一個兵端著槍站在門外,臉朝內。陳克明有點窘了,只好隨口說:「我是王參議的朋友。王參議在哪裡?」

  這當兒,那勤務兵也從外面跑來了,慌忙問道:「陳先生,有什麼事找王參議呀?他住的地方可遠著呢!」

  「哦!他住的遠麼?這裡叫什麼地方?」

  「也不知道叫什麼。」

  「離火線有多遠呢?」

  「不知道。」

  那衛兵這時把陳克明打量了幾眼,便走開了。陳克明連得了兩個「不知道」,也覺得很掃興,正想回身,卻聽得那勤務兵把生硬的公事式的腔調一變而為平常人談話的調子,並且帶點安慰的意味說:

  「不用怕,這裡是沒事的。您請歇一歇罷。」

  「坐在房裡發悶,到外邊透口氣,行麼?」

  「行!可不要走遠了。」

  勤務兵說著就把陳克明臥室門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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