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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炮火的閃光時時照亮了烏黑的田野。那邊有一叢矮樹。忽然這些矮樹一下就長高了,而且整個的移動了。原來不是樹,這是一隊擔架。從泥路一端,開來了幾輛卡車,車頭燈想來是包著藍布的,在黑暗中只看見碧幽幽的磷光。然後又是一長列的步兵匆匆忙忙過去了。

  轟擊和爆炸的聲響忽然稀疏了,低下去了,田野又是一片漆黑了,但當炮聲完全停止的刹那間,代替著充塞了空中的卻是鬧紛紛的車聲、人聲、腳步聲,以及受傷者的呻吟聲。一會兒炮聲又起,長空的閃光又劃過田野,除了轟轟的震響又看見了那些像是沒有聲音的車子和人的行列,雜亂而匆忙地滾滾而過。

  陳克明對著這雄壯的景象只是發怔。剛才獨坐在臥室時那種怔忡不定的心情現在沒有了,最初到來時像是走進了荒涼死寂的墳場的感覺自然更不會有了,現在他和這偉大而壯烈的行動融成了一片,沒有了個人的感覺和思想。

  他呆呆地站在門前,忘記了時間,也不覺得疲倦。

  突然有一個騎馬的人在陳克明面前飛過,那騰躍的馬蹄幾乎將他掃倒。陳克明愕然叫喊了一聲,松過一口氣,機械地轉身縮進了屋子。

  再進了那斗室,這煤油燈的小火苗還在突突地跳。陳克明和衣往那大木床上一躺,閉了眼睛,像被什麼填滿了的腦袋裡隱隱有一個東西忽來忽去,這便是他和張將軍王參議說的關於組織民眾的那一番話。可是一會兒以後,他也就睡著了。

  不久,他又從夢中驚醒。煤油燈早已熄滅了,外邊也沒有了炮聲,又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陳克明在床上翻個身,側耳靜聽,仿佛有飛機的吼聲忽高忽低,就在左近。突然,又來了淒厲的鳥叫,這卻是貓頭鷹。

  「聽不到炮聲,」陳克明心裡在忖量,「大概兩邊都在休息,準備交第二手。那忽高忽低飛機的聲音大概是敵人的,它是來偵察我方的陣地。」

  貓頭鷹的叫聲也沒有了,可是猜想中的敵方偵察機的聲音卻愈來愈近。終於確定了這吼聲的來源不在空中而在隔房,這原來是那個勤務兵打鼾的聲音。

  陳克明忍不住自己失聲笑了,收攝了思想,坦然再睡。

  第二次醒來時,聽見屋外路上有龐雜的人聲,也有隆隆的震響。但陳克明很精明地斷判這不是大炮,而是卡車。依然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可是他再也沒有睡覺的意思了。

  屋子外邊的人聲和車聲好像去得遠了。陳克明猜想他們是往前線去的。那麼,昨夜這一仗,究竟結果如何?「大概還是我陣地屹然未動罷?」陳克明自己回答,想起了報紙上慣用的句法。「或者便是,敵以優勢兵力進犯,炮火猛烈,我陣地略有變動,嗣經我增援部隊反攻,即恢復原來態勢,敵傷亡慘重。」

  這樣想的時候,陳克明又忍不住在心裡暗笑。他覺得所謂前線記者大概也和自己一樣聽了半夜炮聲就可以描寫火線上的風光了,而且說不定自己現在所住的這間小房子也曾招待過若干前線記者的罷?而且說不定那幾位在這裡經過一兩晚,寫過通訊的記者,也和自己一樣還不知道這叫什麼地名,離火線究竟有多少路罷?

  從眼前這戰場,陳克明的思想忽然飛到了幾千裡外的北戰場;從北戰場又想到從北平逃出來的自己的夫人和兒女們。和報章上的渲染完全相反,平津一帶並沒有經過大戰輕輕就丟了,然而,流亡在平漢路上的人民卻吃了不少苦。陳克明從家信中知道夫人和孩子們到鄭州車站曾經露宿了一晚,也挨過餓,這是最近的一封家信,以後便又斷了消息。「不知昨晚上他們住在哪裡?」陳克明惘然想著,「是否也聽到了炮聲?」

  陳克明忽然焦躁起來了,思潮忽東忽西,碰到的全是叫人憂慮忿慨的事。

  最後,他的思想漸漸集中於一點,那就是《團結》週刊的前途。陳克明是為了這件事來的,但過了一夜,炮聲是聽夠了,這件事還不曾提到。

  昨晚在那個指揮部的時候他沒有提,一則因為料不到會晤的工夫只有那麼十來二十分鐘,二則期待著對方先開口,(可不是,就禮節說來,應當是對方先開口麼?)三則,談話觸及了組織民眾的當兒,陳克明自己太興奮了。

  不但興奮,也還有幾分幻想。甚至現在又回憶到那時候張將軍頻頻微笑點頭的情形,陳克明的「此人可與為善」的幻想又旺盛起來了。

  他想得很遠,也想得很多。「他們在經驗中得到了教訓了,」陳克明愈想愈興奮,「也知道民眾工作的迫切需要,而且也明白了黨部的包辦作風貽害無窮了!為了他們自己切身的利害,也該拿出誠意來真正做點事,切切實實糾正一下了!」

  他想得太遠,也想得太多,甚至覺得即使《團結》的事情弄不到結果,光是這意外的收穫也就不虛此行了。

  汽車喇叭的叫聲打斷了他的瞑想。叫聲就在屋子外邊,兩短一長,反復數次,像是打信號。陳克明起身走到外房,牆角的門板上可沒有那個勤務兵,天色已經大明,門開著。他再到外邊去看,一輛卡車停在屋子附近,車上可沒有人。

  現在陳克明看清了這地方的面目了。原來這也是一個小村莊,有一條小河,也有好些樹木。房屋都在小河的兩岸,顯然敵機也曾來過,有些房屋炸坍了,只剩下半堵土牆。陳克明所住的那座房屋大體完好,而且這是村中最漂亮的一所,磚牆,半西式的門窗。

  村子裡靜悄悄地,只有幾個哨兵站在路口,看去像是勤務兵的兩三個漢子蹲在小河灘上洗衣服。多麼安靜而悠閒啊!

  誰相信這就是前線呀?

  陳克明繞過了自己所住的那屋子,忽然又看見格式相同的兩間,接連著一個小小的池塘。陳克明踱到那池塘邊站住了,心裡好像想起了什麼,可又再三想不起來。一層碧綠的浮萍,像一幅綠絲絨被子,把這池塘遮蓋的看不見一點水了。

  陳克明轉身踱進那兩間屋子。門窗都沒有了,也不見家具,滿地是破碎的東西,有生銹的洋鐵罐、破碗、舊的女鞋,而且也有撕破的書。陳克明在那些破書中看見了小學校的教科書和練習簿。他拾起那練習簿看一眼,這是算草,字跡很端正,屢次都得八十分,然而最後一次的習題只答好了三道,第四題僅寫了半個題目。

  「哎,走的多麼匆忙呀!這一家的人!」陳克明手拿著那算草簿,惘然想著,「這可愛的小學生現在到哪兒去了呢?也許他還能繼續求學,也許他永遠不能再讀書;也許他在流亡中生病了,死了,也許他還活著……在千千萬萬同樣命運的孩子中間,也許他是幸運的一個,也許是最不幸的一個……」

  陳克明不能再想下去了,他的心頭變得異常沉重。

  「呀!在這裡!」

  有人這樣大聲喊著跑來了。

  陳克明吃驚地回頭一看。來的是那個伺候他的勤務兵,後面又有一人,軍裝穿的整整齊齊,卻光著頭,是王參議。陳克明轉身迎上去,手裡緊緊地捏著那本練習簿。

  王參議面色慌張,只說了句「找得你好苦」,拉住了陳克明就走。

  轉過了那小池塘,陳克明看見村子裡的情形完全變了,小河兩岸都是兵,身上插著偽裝的樹枝,三五架炮車隆隆地滾過。樹下躺著些傷兵,新纏的繃帶又已浸透了血,紅的可怕。

  王參議匆匆忙忙告訴陳克明:情況發生了變化,拂曉時我軍已經轉移陣地,張將軍命令他趕快把陳克明送回上海,遲了路上怕有危險。

  停在那裡的大卡車這時已經裝了東西也裝了人。王參議請陳克明坐在司機旁邊,又鄭重地代表張將軍對陳克明致意:「他說,事情太不湊巧,沒有機會多多領教。你給他的印象很深。他打算辦個刊物,請你主持。詳細的辦法,改天我回上海再跟你說罷!」

  「哦?辦刊物?」陳克明莫名其妙,「那麼,《團結》週刊的事情呢?」

  這當兒,卡車的馬達已在卜蔔地叫了,王參議退後一步,揮著手,好像想起來了似的叫道:

  「呀,呀,這個,還不是一樣的麼?反正你有了用武之地。再見,克明,回頭在上海再談罷!」

  卡車開動了,轉瞬之間,王參議和那村子都落在後邊了。十多分鐘後,卡車在公路上了,這是一條滿目瘡疤的煤屑路,卡車顛的厲害,陳克明的思潮卻更起落不定。現在他沒有幻想,可是,待他解決的問題似乎更加複雜起來了。

  半小時以後,卡車停在一所又像廠房又像營房的大建築的門前,有人下車,但也有更多的人衝鋒似的搶著要上車。一個穿軍服的青年在司機室窗口張望了一下,突然叫道:

  「呵,這不是陳先生麼?」

  陳克明一怔,不認識這青年是誰。

  「您忘記了麼?在嚴潔修家裡見過您的!」那青年一邊說,一邊就從司機室旁邊攀上車廂,「我是趙克久,和嚴潔修是同學。」

  最後的兩句,陳克明始終沒有聽清,因為卡車又走了。這時候,敵機的吼聲也在天空震響,不過它的目標不在公路,一會兒,就一無所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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