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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胡清泉頗有醉意似的定睛看著陳克明,忽然輕聲問道:

  「克明,你看近來的謠言這是怎麼一回事?」

  「什麼謠言?」

  「講條件啊——和!」

  「哦——」陳克明現在斷定了胡清泉絕對沒有醉,便收緊了口風,冷淡地搖著頭,又加一句:「謠言不過是謠言罷哩!」

  「可是這一次,嘿嘿,」胡清泉隔著桌子伸過頭來,聲音更低,「不但中間的牽線人多了一個,而且雙方的代表也拉過手了。」

  陳克明笑了笑,不置可否。

  「啊!你不相信?嗯,老兄,別那麼一股勁兒!」頓了一下,胡清泉舉杯又喝一口,似乎要潤一潤喉嚨。「成不成,另一事;然而,雙方都有意思,這是又一事;關鍵操在對方。可是,我聽到一些日本人方面的態度。」

  陳克明笑著點頭,似乎說:當然,這方面的消息你是靈通的。然而胡清泉好像什麼都不理會,一邊吃蟹,一邊侃侃而說:

  「日本人只打算不戰而屈人之國。克明,你也承認這句話罷?現在打起來了,日本人還是不想打到底,他們自說這是『自衛』,——當然,這是狗屁;可是,日本究竟並沒有對我們宣戰,這就是他們想留一地步,以便隨時下臺。克明,你罵我是替日本人宣傳也可以,——好在我不過私人談話對你說說,我不寫文章,也不演說,——然而,克明,你不能不承認那就是日本人的打算罷?」

  「也還是那個不戰而屈人之國的老打算!」

  「可不是!戰而屈人,他們認為是下策,不得已而為之。克明,也許你亦知道,日本人對於中國政府的看法?他們認為中國政府並無作戰的決心。中國政府也是不得已而打的。為了面子,不得不做個樣子;這打是假的!然而,真正要打,決心打的,只有共產黨!」

  說到最後這一句,胡清泉的眼光在陳克明的臉上掃過,並且也微笑點頭,似乎說:當然,這是你應當承認的。

  但是陳克明很冷靜地答道:

  「不然!決心抵抗的不光是共產黨。全國人民都是要打的!」

  「對呀,大家都這麼說,不過——哎,克明,我沒有你那樣樂觀。再說,共產黨也何嘗不知道南京中央政府裝模作樣,打是假的,可是共產黨正在想法把它弄假成真呢!這倒是日本人最最害怕的。你看,日本人打上海用了多少兵力?這不是半真半假在那裡打麼?為什麼他們要半真半假?還不是怕弄假成真,上了共產黨的當!」

  「哦!半真半假?」陳克明忍不住了,突然變了臉色,「傷兵難民把上海灘都擠滿了,內地各大城市一個個都挨炸了,原來還只是半真半假打打呀!」

  「可不是!日本人卻就這樣想,而且這樣說,——但不是對它本國人民說,也不是對中國人說,而是對假打的對方說。言外之意當然是:喂,你再不識趣,我可要真打了!恐怕你受不住罷!」

  胡清泉說這段話的當兒,臉色也有點不同,——好像是嚴肅,又好像是冷酷,但尤其不同的是他的聲調,嘶啞之中帶一點抖顫。說完了話,他就舉杯一口喝幹了那小半杯,將杯子重重地在桌上一放,就低著頭專心吃蟹。

  陳克明凝眸望著空中,也不作聲。

  那俊俏女僕手拿著兩片劈開的蟹磴,兩眼定定地,輪流瞧著胡清泉跟陳克明。

  「儘管雙方都不願,但還是要弄假成真的!」陳克明自言自語地說。

  胡清泉抬起頭來,異樣地大聲笑著,接口道:

  「可是弄假成真以後,仍然不會完全真。克明,你等著瞧罷!只有那燒掉的房子,死掉的人,這才是真的,倒楣的無非是老百姓!」

  「啊,清泉,想不到你那麼悲天憫人!」陳克明瞥了胡清泉一眼,淡淡地笑著說,突然他把臉一沉,轉了語氣,「可是,就因為房子是真燒了,老百姓是真死了,希望這是一場假戲的人們大概最後是要失望的!」

  「哦!你那麼樂觀?」

  「你呢?」

  胡清泉微笑搖頭不答。談話的線索就此斷了。

  一會以後,胡清泉兩手在濕毛巾上揩了一把,換著話頭又說:

  「近來有一種雜誌,議論很乾脆,頗有點意思。……」

  他忽然頓住,望著陳克明一笑,好像在問:你不會不知道我說的這個雜誌罷?但是看見陳克明只隨便地「嗯」了一聲,胡清泉忽然大聲笑著,又說下去:

  「那簡直是空想,然而,在這時候,敢發這樣的議論,倒也不能不佩服他們的大膽、徹底、痛快!他們主張武裝工人,分土地,發動遊擊戰爭,打倒假抗戰的國民黨,也要打倒投降了國民黨的共產黨!克明兄,你覺得這一個議論怎樣?」

  陳克明知道胡清泉說的是一些託派的主張,但仍然不明白胡清泉為什麼要用這些話來試探他。可是他又覺得胡清泉的用意或許還不在試探別人,而是找一種「理由」來掩飾自己的偷偷摸摸的勾當。

  「我覺得怎樣麼?」陳克明看著胡清泉那噴紅晶亮的面孔,不動感情地回答,「我認為這是荒謬絕倫,喪心病狂!」

  「哦哦,我也說他們是空想……」

  「不!」陳克明打斷了胡清泉的話,突然有點生氣的樣子。「不!這不是空想,這是陰謀,這是破壞抗日統一戰線,正是敵人所求之不得的!這就是漢奸的行為,比起那些販賣軍事情報和軍需物資的漢奸來,還要罪加一等!」

  胡清泉雙手一拍,哈哈大笑,忽然又正色問道:

  「可是,他們揭露了假抗戰的面具,不能不說是痛快罷?比起那些嘴巴上抗日,心裡卻不忘妥協的傢伙來,那又怎樣呢?恐怕還是他們天真些?」

  「哪裡說得上天真!他們遲早會……」

  陳克明一言未畢,車夫拿了個名片進來了。

  「王參議員到了,」胡清泉說著站了起來。「克明兄,請自便罷。」

  俊俏女僕捧了一盆洗臉水站在陳克明面前,那盆裡浮滿了肥大的菊花瓣兒。陳克明一邊洗手,一邊望著又坐了下去的胡清泉說:

  「王佐臣跟你也是老朋友罷?」

  「可是今天我不想見他。」胡清泉笑著回答。「今天他是來拜訪你的。再說,在別人的飯局上,他很樂意跟我談話,可是,今天在這裡,恐怕他倒沒有準備呢!」

  胡清泉端起酒杯來又喝了一口,很神秘地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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