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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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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個小小的意外,頓時加重了那本來就存在的混亂。在粗暴的呼喝而外,又加上船和船磕碰的聲音。 突然,尖厲的汽笛聲破空而來,把周阿壽嚇了一跳。他這才知道原來這混亂的一堆中還有一條小火輪。「第五號」的船家已經把船恢復了正常地位,可是還不能前進。 姚紹光被那一聲汽笛嚇醒,翻身起來就連爬帶滾找他那「防空室」的入口。可就在這當兒,高空中爆出了一個大月亮,河面頓時罩滿了強烈的白光。姚紹光一陣暈眩以後,再睜開眼來,卻看不見河,只見擠作一團的全是偽裝的或者沒有偽裝的大小船隻。特別突出的,是那條小火輪,它拖著一條長尾巴,全是吃水很深的大船。 嘈雜喧囂的聲音一下都沒有了,飛機的吼聲震盪著河道和田野。 一段公路帶一座竹林,從黑暗中跳了出來。正在公路上行進的兩列隊伍就像斷了串的製錢紛紛滾到路旁的樹蔭下。轟轟!和這震響差不多同時,一陣火光在那竹林後邊往上直冒。然後又是機關槍的吼聲,由遠而近,大約五六分鐘,終於恢復了黑暗和寂靜。 這五六分鐘似乎比一年還長,可是河面的船隻約齊了似的都不敢動。阿壽認為這是一個好機會,不管三七二十一,出勁地使著那長竹篙,左勾右點,竟把「第五號」駛出了麻煩的區域。這當兒,躲在艙底的兩個船家也爬起來了,看見阿壽還是使著竹篙亂撐,便趕快叫他停手。櫓和篙的動作如不配合,船無法前進,而阿壽之尚不能配合,他自己也知道。並且也覺得累了,便放下竹篙,蹲在船頭。 敵機還在天空盤旋,竹林後面那片火光此時突然變大了,還有畢畢剝剝的爆炸聲。敵機的吼聲又來了,更響,更可怕。接著又是轟轟兩下,又是高沖半空的火柱。敵機顯然把竹林後的幾間茅房當作了軍事目標了。 照明彈下來的時候,張巧玲和石全生的老婆,還有女孩阿銀,她們都躲在頭艙的掩蔽部。敵機第一次的轟炸把阿銀嚇得直哭,兩個女人都索索地發抖。她們還看見姚紹光打算鑽進他那「防空室」,但忽又嚇昏了似的回頭亂跑。 這以後,她們也完全喪失了清醒和理智。她們怕那照明彈的強光,不約而同,逃出那掩蔽部;但是機關槍的聲音又逼她們回去。阿銀跌倒了,發出驚怖的叫聲,仿佛已經中了槍彈。石全生的老婆也跌倒了,連帶著也拖倒了張巧玲。這時照明彈熄滅了,黑暗的第一後果是加倍的恐怖,接著,第二次的轟炸又來了,她們覺得有個沉重的東西落在她們身上;她們突然都跳了起來,暗中互相踐踏,阿銀的哭聲和兩個女人的驚叫聲混成了一片。 然而「第五號」卻在沉著地前進。在艄棚幫著搖船的石全生,在船頭蹲著休息的阿壽,都不知道頭艙發生的這些事。 前面的河道輕鬆得多了。零零落落七八條船迎面而來,好像只有「第五號」是去的。不過,在它背後三五丈遠,黑簇簇的一群也跟著上來了,這中間也有國華廠其它的十三條,它們不曾被擠住,也不曾和人家奪路,而在敵機兩次轟炸的時候它們也是照常走,它們的經歷是平淡無奇的。 一切都已恢復常態。竹林後面的火光越來越小,快要看不見了。月亮又從雲層中探出頭來。公路上那兩列隊伍也重複集合,重複行進。哨子的聲音,很清越的時時可以聽到。 「第五號」上的女人們也恢復常態了,誰也沒有受傷。她們回憶那沉重地跌在她們身上的東西,大家都猜不出這是什麼。但是有一種聲音卻引起了她們的注意。這聲音斷斷續續,像是呻吟,又像是啼哭。有時覺得這從水面來,有時聽去又分明是在船上。突然阿銀驚惶地大叫起來,說艙板下有一隻大老鼠。石全生老婆低頭聽了一會,猛然揭起了一塊艙板,一看,大出眾人的意外,下邊有一個人,就是姚紹光。他還在索索抖,拚命搖手。 不知根據什麼理由,姚紹光又認為這頭艙的艙板之下,那尺許高,三尺長,兩尺多寬的地方,比他特備的「防空室」更為可靠。 蹲在船頭的阿壽卻在掛念夥伴們。已經有幾條船從後面趕上去了,但都不是國華廠的。阿壽屢次站起來回頭望,那跟在「第五號」後面的黑壓壓一大片,還是不即不離,相距數丈之遠,當然看不清這裡頭有沒有國華廠的。 「一定不會出亂子,」阿壽自個兒想。「炸的是公路旁邊那竹林後面的茅房,掃射的是公路上的隊伍。公路離這條河至少也有四五裡罷?」 他又看著那月亮。估量起來,這時候至多十點鐘;可不知道已經走了多少路。他望著前面遠遠的有一團紅光的地方,他以為這是一個熱鬧的市鎮。 相當大的一座墳園出現在右岸。參天的松柏,風吹過嗚嗚地響。很整齊的冬青樹,作為籬笆,圍繞著墳園,沿河數百步,然後斜上,把一片空地,一個小池,都圈進去了。阿壽看著這冬青,又想到船上的偽裝又該修補。意外地聽得貓頭鷹的呼嘯,也有斷續的蟲鳴。 過了那墳園,河道又分為兩股。「第五號」進了向西的一股,公路被拋在後面了,但先前所見的那一派紅光都忽而在左側出現,像是遠些,又像是近些。 阿壽再朝船後瞭望,三五丈之外依然是那黑壓壓的一群,不過已經沒有先前那麼多。阿壽斷定了這一群就是自己人,至少一大半是自己人。 河裡來往的船隻漸漸多起來了。來船多半有偽裝,艄棚上插一面小小的三角旗。「又是差船,」阿壽望著這魚貫而來的偽裝船,心裡這樣想,「運傷兵呢,還是軍火?」根據這幾天來的經驗,阿壽斷定了這是軍人。傷兵船不會跟他走相反的路。 現在兩岸全是桑園。那矮而粗的樹幹,密層層地望不到底。桑林過完,突然河身來了個九十度的彎曲。「第五號」船剛行到那彎曲的地方,阿壽看見了前面的景象,便吃了一驚。 河面上現在只有去的船沒有來的船了。沿河兩岸凡有可以停泊的地方差不多全已停滿了船:披著偽裝的平底大船,尖頭大肚子的烏篷船,沒有偽裝而在傤件上鋪著一層稻草的小船。種種式式的船好像都不是泊在那裡過夜而是等候著什麼將要出現的變化。船上的人都站在船頭或艄棚上,朝前面瞭望。 阿壽也朝前面看。 可是前面不見有什麼可以引起注意的東西。在「第五號」之前,不認識的幾條船仍在奮勇地前進。「第五號」雖是雙櫓,也不能比它們再快。河是銀灰色的,田野是黑魆魆的。再往前望,那就什麼也看不見了,一片高大的樹林擋住了視線。 「過不去了!在這裡等一下罷!」 停泊著的船上,有人對行進中的船上人這樣大聲叫著。 沒有誰理會這警告。 可是阿壽卻聽得自己船艄上石全生的聲音問道: 「怎麼說是過不去了?」 「誰知道!也許又有了麻煩。」 這是船家之一的懶洋洋的回答。 另一個卻笑了,說道:「不怕!船到橋門自會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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