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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沒有料到嚴潔修會發生反感,陳克明忍不住失聲笑了;但也馬上收住了笑容,鄭重地回答:「不!潔修,你不是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可是你太像一個世故太深的大孩子!」

  「我不承認!」嚴潔修撅起嘴唇搖了搖頭。

  「不承認就好了。可是,潔修,你說老實話,你還沒到北方去過,你怎麼就知道那邊有順眼的,也有不順眼的?這恐怕是別人的意見,給你拾到了罷?」

  嚴潔修臉上有點紅了,她那意見確是拾來的。這是昨天她的父親對羅任甫說的。這一位新近「看」過了漢口、鄭州、西安三處的工業,而剛回上海來的大華廠的經理,昨晚在嚴府談他的考察所得,很有些「驚人」的議論,而且和嚴氏昆仲發生了辯駁。最後收場,就是嚴仲平發表了他的「有順眼,也有不順眼」的警句。對於父親的這一句話,嚴潔修覺得很對,因而就記住了;但現在被陳克明一下就點破,她倒不肯痛痛快快承認。

  「不管是誰的意見,」嚴潔修故意頑皮地大聲笑著,掩飾她的忸怩,「請您先批評一番,這是對呢不對?」

  「這句話本身是對的。宇宙尚且有缺點,世界上並無全知全能的上帝。可是,把這句話應用到事實,就不是那麼簡單了。不順眼的是些什麼事呢?誰看了不順眼呢?不順眼的原因是什麼呢?」

  「那以,就讓我忘記了這句話罷!」嚴潔修趕快接口說。顯然,這並不是誠心誠意佩服。這不過是對於陳克明表示敬意,而且她也沒有興趣深入去討論。

  陳克明也懂得這意思,他慢吞吞地點了一下頭,卻望住了嚴潔修,又微微一笑。

  「陳先生!」嚴潔修避開了陳克明的眼光,訕答答地輕聲說,「您這樣看我幹麼?」

  「我忽然想起我的女兒來了。」

  「啊!她來了麼?」嚴潔修高興得跳起來。但馬上又覺到自己的冒失,便紅了臉,噗嗤地笑了。

  「可來了信了,」陳克明看著嚴潔修慢吞吞地說。「她們到了鄭州。路上走了個把月,從北平。可是,這個把月,抵得整整一年,這孩子有了長進。」

  「陳師母也在鄭州麼?」

  「也在鄭州。」頓了一下,陳克明突然站起來拍著嚴潔修的肩膀,大聲說,「潔修,半個月前,子和寫來的第一封信裡,也有你剛才說過的順眼不順眼那樣的意思,可是她又說這是一路上同伴的幾位教授的議論。所以我猜想你也是拾的別人家的話,而別人家也許又是另外地方聽來的。」

  「那倒不是。」嚴潔修低聲說。

  「不過,這一次來的信,調子不同了。一路上的辛苦,鐵一般的事實,教訓了她。」一邊說,陳克明拉開了抽屜,撿出一張照片遞給嚴潔修。

  「真滑稽,面熟得很呢,」嚴潔修捧著那照片吃吃地笑著說:「一定在什麼地方見過。」

  陳克明笑著不說什麼。

  「我想我應該走了,」嚴潔修放下了照片,就轉身找她的雨衣。陳克明走到房門邊代她把雨衣取下來,說道:「告訴季真,晚上八點鐘在家裡等我。」

  雨早就停止,天色開朗,一抹斜陽射在窗上。陳克明手裡拿著那張照片,耳朵裡聽得嚴潔修的腳步聲漸去漸遠,忽然又急急忙忙地回來了。陳克明放下照片,轉臉朝房門看時,嚴潔修一跳進來,隨手就把房門關上。

  「忘記了一句要緊話!」嚴潔修靠著陳克明的耳朵說,氣息還是很急促。「您得搬一個家。」

  陳克明似乎一怔,沉吟著問道:「這也是季真……」嚴潔修性急地連連點頭,又搶著說:「房主人有嫌疑,不,簡直是漢奸呢!」

  「沒有別的糾葛麼?」

  「沒有。」

  「那麼,這一點,我早已看出來了。」陳克明說著淡淡一笑。「可是我想不出理由,為什麼我得搬走。」

  「陳先生!怎麼……」

  「怎麼我這樣糊塗罷?」陳克明按著嚴潔修的肩膀,叫她鎮靜些。「其實也並不為奇。我們還和隱藏著的漢奸同一個機關辦事,同站在一個講臺上大喊其抗戰到底呢!」

  「可是,陳先生!……」嚴潔修睜大了眼睛,幾乎是在喊叫了。

  「你聽我說,」陳克明又一次搖手叫潔修靜些,「房主人是漢奸,你覺得討厭,那麼,如果至親骨肉是漢奸,你又怎麼辦呢?」

  說著,陳克明就雙手輕輕推著嚴潔修出去,又像取笑似的說:「孩子,你真是少見多怪。趕快回家去。八點鐘我要來呢,別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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