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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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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潔修跑到房門邊,從雨衣口袋裡掏出一小包糖果,回到原處坐下,把糖果遞給陳克明,笑了笑又說道:「要不是下雨,我一定可以探明那個女的是什麼路數;可是馬路上簡直沒有車子。我只看清了那女的是蟹殼面孔,打扮得妖裡妖氣。」 陳克明嚼著糖果只是沉吟,想著羅求知實在蠢,而嚴潔修也夠淘氣,他忍不住失聲笑了。 這當兒,門上又有人輕輕叩著。嚴潔修看了陳克明一眼,神色又有點不定。 「進來!」陳克明大聲叫著。 門開了,先探進來的是穿著繡花緞面軟底鞋的一隻腳,隨後才是全身,托著一副茶盤,原來是那個俊俏女僕。她放下茶盤,有意無意地朝嚴潔修笑了笑。 「陳先生,」當那女僕走了以後,嚴潔修忽然問道,「是不是您關照過這裡的傭人們,有客來看您,一概擋駕?」 陳克明驚愕地把眉毛一挺,搖了搖頭。 「那麼,是他們搗鬼。他們先說您不在家,後來又向我要名片,可巧我今天沒有帶……真嚕蘇,差點兒我發脾氣罵起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忽然這樣謹慎周到。」陳克明微笑著冷冷地說,然後,口氣一轉,聲音也提高了。「可是,潔修,大雨天來找我,有什麼事?」 「啊,事情麼?一來呢,季真叔跟您打電話沒有打通,我就討了這份差使。二來呢,我悶得慌,……」嚴潔修一邊說,一邊交給陳克明一個字條兒,「憋著一肚子的氣,一腦袋的問題;可是季真叔忙得很,兩三天來,他都和廠裡總工程師周先生商量什麼要緊的事情,我不敢打擾他。」 「好,那麼把你的悶氣和問題,都告訴我罷,……」陳克明眼看著嚴季真的字條,口裡這樣說。「不過,季真忙的是什麼呢?」陳克明把字條擱下,抬起眼來,突然口氣變得很鄭重:「潔修,回頭你對季真說,《團結》週刊的事,他在此時出面是很不適宜的,崔道生正想找一個藉口,諉卸他的拆臺的責任!」 「他怎樣拆臺?怎麼季真叔一出面他便有了藉口?」 「他以『不幹』為要挾。」 「不幹就讓他不幹!反正他不過頂一個名。經濟是季真叔負責的,拉文章是你負責,跑腿打雜是……」 嚴潔修正說得高興,陳克明早已笑了起來。他用誇獎的目光,看著嚴潔修,但又用了嘲諷的口氣說道:「潔修,你真乾脆,痛快。可是,你忘記了什麼責任都沒有負起來的崔道生,他的算盤是打的很精明的;他為他個人打算,比你為《團結》打算,要精明得多而又多呢!他知道在這時候,我們要是乾脆讓他這掛名的角色不幹了,那就是《團結》完蛋!而且他也知道,我們這些賠錢出力,實際負責的人,一定捨不得《團結》完蛋!」 「可是,陳先生,我就不懂,……」 「你不懂為什麼當初要請他來當主編罷?」 「不是。我不懂為什麼他不幹了,《團結》就完蛋?」 「因為官方早就存心要封閉這刊物。你換了編輯人,他們正好借此來多方留難。」 「留難由他們留難,出版我們還是出版,我們是正大光明的!」嚴潔修兩眼放光,很勇敢地說。 「哦,哦!好孩子!」陳克明忍不住又笑了,「如果大家都講理,那你和蘇辛佳也不會坐牢了!」突然他笑容一斂,凝眸看著嚴潔修。那眼光帶幾分慈和,但也帶幾分忿慨,像是苦悶,但又像是疲倦,同時又這樣尖利,使得嚴潔修低了頭不敢回看他。 一會兒以後,她聽得陳克明的聲調忽然變得悲涼而堅決,幾乎是一字一字的說: 「潔修,你的年紀還小,你的處境又太好,有許多事情;你現在不會理解,也許將來你也不會理解。如果將來你能理解了,你就會知道,不但是我們這一代,恐怕甚至於連你們這一代,都是命定了要背十字架的!人家可以不講理,我們卻不能不處處講理;我們這樣無時無處講理,人家還要明裡壓迫,暗裡謀害。我們咬牙忍痛,連一聲也不哼。潔修,你以為這是不是我們懦怯,我們不勇敢?你看我是不是怯懦的,你看你的季真叔是不是懦怯的?但是我們一切都忍耐了,我們寧願背十字架!我們要對民族的敵人復仇,我們是顧全大局的。艱難困苦,我們來擔當,高官厚祿,人家去享受;我們願意。為什麼?為了一致對外抗戰!為了我們的下一代,下下一代,能夠做自由的人民,不再背我們今天背的十字架!潔修,我們要把我們的勇敢和憎恨都用來對外!」 陳克明說完,咬著嘴唇笑了笑,起身走了一步,卻又坐下。嚴潔修抬起頭來,她的兩眼已經紅紅的了,看見陳克明注意地對她看著,她又把頭低下。 「好孩子,潔修,」陳克明輕輕地撫著嚴潔修的肩膀,像一位慈母一樣溫和地說。「沒有熱烈的感情,我們不會去背十字架,但如果感情脆弱了,要背也背不起來。潔修,我也有女孩子,也跟你差不多年紀。我常常這樣想:中國的問題應當在我們這一代的手裡解決。因為我們是什麼艱難困苦都經歷過,我們是從血泊裡過來的。你們這一代的血汗應當用在建設方面。可是,潔修,恐怕不幸我這想法還是太樂觀!」 這時候,嚴潔修的眼淚已奪眶而出,但是她陡然用勁忍住了,仰臉說道:「陳先生,我告訴您,蘇辛佳有一個計劃。不過,您可不要告訴蘇老伯啊,辛佳只悄悄地對我一個人說。她想到北方去!」 「哦!」陳克明淡淡一笑,好像早已知道了蘇辛佳這所謂計劃,反問道:「去找八路軍罷?」 「您是不贊成的?陳先生。」 陳克明搖了搖頭,還沒回答,嚴潔修又說:「您要批評她一時感情衝動?咳,季真叔也這樣說。可是你們都不瞭解。辛佳不是衝動,她和我有過一次長談。」 「幾時呢?恐怕是前天罷?」 「那麼,陳先生,她也告訴了您了?」 陳克明微笑點頭,可沒有表示意見。 嚴潔修遲疑地望著陳克明的面孔,似乎在等他開口,但又不耐煩,忽然歎了口氣,她輕聲地好像對自己說:「我們幫他們募捐,可是我們帶了東西要到傷兵醫院去慰勞,他們就不歡迎。爸爸說我募捐也是多事,大伯父說募捐只管募捐,捐到了錢應當交給政府。他這話,就跟那貓臉的什麼秘書一鼻孔出氣,可是我看准了那貓臉的是十足的壞蛋!本來我還問過自己:到傷兵醫院慰勞一次,上難民收容所看一看,這有什麼了不起?這就算是幫助了抗戰?可是現在,既然他們不許我們做,我就覺得那些都是有意義的!」說到這裡,她興奮地跳起來,靠在陳克明肩頭,對著他的耳朵,裝作十分機密似的問道: 「季真叔不肯告訴我,可是我看得出來,他在幹一件秘密,而且,陳先生,您是參加了的,您贊成不贊成我來幫忙呢?」 陳克明一怔,摸不著頭緒,然而他立即省悟到,這也許是嚴潔修的神經攻勢,——這女孩子比蘇辛佳調皮。他笑了笑,答道:「你都知道了,還用我說!」 「那麼您贊成了,我也算一個。」 「算什麼?」 「噯,噯,反正您贊成了,我不管!」嚴潔修撒嬌地說,抬頭看窗外,轉身似乎想走了,可又坐下,老氣橫秋地發議論道:「辛佳的想法,我也是反對的。要是有意思的話,到處都有意思;這裡有看不順眼的,到了北方也有的順眼,有的不順眼。陳先生,請您指教,我這意見對不對?」 陳克明不回答,望著嚴潔修只是微笑。 一個中年人的微笑常因對象不同而意義亦大有分別,然而對於年輕人,陳克明的微笑照例幾乎只有一種意義,這是嚴潔修一向知道的,如果翻譯成一句話,這就是「哦,簡直像個有經驗的大人了!」當然這裡包含著誇獎的成分。但現在嚴潔修卻不那麼想,她立刻提出了抗議: 「陳先生,我不贊成您老把我當作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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