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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第十四章

  天亮以後不久,炮聲略稀,歪面孔石全生拖著一雙疲倦的腿,在回「家」去的路上。

  頗有幾分寒意的濕風迎面而來,像冷水一般,浸到骨髓;歪面孔低著頭,別轉臉,渾身抖索,心裡只想快走,可是那兩條腿硬不聽話,——不,即使腿還能勉強「加油」,無奈他的背脊骨只顧彎縮,不肯挺直了。似乎整夜的彎著腰背的工作已經把他的脊樑壓斷了。

  街燈還沒有熄。在鉛板似的天宇下,這些街燈還在逞強,像一些芒角的星,叫人看了會感到不祥的預兆。

  歪面孔縮緊了脖子,咬緊牙關,臉歪得更加難看。前面是海格路。五層樓的一座公寓雄踞在路角。歪面孔像一頭受傷的野獸望見了密茂的叢莽,踉踉蹌蹌奔到這大建築的牆腳邊,身子就倒下去了。這一條馬路,最近也跟其他的同類學樣,一些大商店的玻璃窗上都釘了交叉的木板,好像漂亮的臉上貼著十字形的橡皮膏。歪面孔背靠著的,正是這麼一個大窗,裡邊花花綠綠陳列得滿滿的,全是女人和孩子們用的冬季服裝。

  這時候,大小鋪子都沒開門,風掃著洋梧桐的落葉,在路中心旋轉不休。三三兩兩的難民背著包裹箱籠,甚至破舊的鍋壺碗盞,扶老攜幼,像一條繼繼續續的虛線,從路南流向路北。他們大都是奔波了一整夜的了,臉色灰敗,異常困頓,眼睛卻都睜得大大的,定定的。

  老的一對,還拖著個五六歲的孩子,似乎再也走不動了,也到歪面孔坐的地方來休息。歪面孔剛轉過頭去,朝這三個看了一眼,那孩子就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那老婆子一面把孩子拉到懷裡,嘴唇扭動著,像是哄那孩子莫哭,可是沒有聲音,一面也望著那張灰白而帶青,但兩隻眼睛卻紅得可怕的歪臉兒發怔;一刀刺通她兒媳的那個鬼子兵的凶相又浮現在她眼前。

  「不怕,阿毛,他不是……」老頭兒也有氣沒力地說。

  歪面孔也有點覺到了,低了頭,搭訕地問道:「哪裡逃來的?」

  「遠得很呢!」老頭兒籲口氣回答,手指著南方。「昨天走了半天,昨夜又是大半夜,在那邊鐵絲網外邊進不來,等天亮,……兩天沒有吃了。」

  「這是你的孫子罷?」

  「外甥。」老婆子回答。「就剩他一個。」

  「兒子呢?」

  「給軍隊挑子彈去了,」老頭兒說時臉色忽然大變,像有個什麼東西塞住了他的喉嚨,再也說不下去,只是搖頭。

  嗡嗡的聲音從天空來了,三架一隊的飛機掠過那五層大廈,冉冉向西而去,可又折而向南,愈飛愈低。偎在老婆子懷中的孩子又驚叫起來。

  歪面孔也本能地心房一縮,卻又笑道:「不怕,這裡是不怕的。」

  孩子果然不怕了,卻又嚷餓。老婆子不理他,自言自語道:「全是大鋪子,全是高洋房,也沒見個賣大餅的。」這話可提醒了歪面孔,他伸手到衣袋裡摸出一塊很厚的大餅,遞給那老婆子道:「給他吃,小孩子是餓不起的。給他。」

  這一角大餅,是夜來廠裡發的「半夜餐」,——每人一斤大餅,兩個咸蛋,開水隨便喝多少;工人們都說嚴老闆花的還要多些,可是蔡永良從中做了手腳。歪面孔總是多喝開水,少吃餅,咸蛋完全不動,帶回「家」。昨晚周阿梅和蕭長林又把他們吃不完的大餅都送給歪面孔,造成了抗戰以來歪面孔在食糧方面最高的紀錄。

  「不要,你留著自己吃罷。」老頭兒和老婆子同聲謙讓。可是看見那孩子的多麼貪饞的樣子,老婆便從那角大餅上拗下一塊來,將其餘的還給歪面孔,連聲說,「夠了,夠了。」

  歪面孔也不再客氣,站起身來,兩手插在衣袋裡,便回「家」去了。

  他沿著海格路走了一段,然後轉進一條橫路,橫路走完,是一條嘈雜齷齪的小街,「第×難民收容所」就設在街盡頭的一所廢置的什麼工廠裡。

  這裡是被越界築路四面包圍起來的所謂「島形」中國地界。在大上海,有不少這樣的「島」。中國警察在這樣的「島」內行使職權,然而進出這「島」的時候,人與武裝須得分開,而且還須辦手續。

  「第×難民收容所」位於這「島」的中心部分。這廢置的什麼工廠也不是什麼大規模的,廠房就是弄堂式的民房,不過大門倒很堂皇,而且裝有鐵柵。

  最近個把月來,這小小的「島」上居然也享受到一些「戰時景氣」了。從東戰場的大城小鎮乃至村莊,從江灣、吳淞、南市、閘北,貧富不等的難民,總有十之六七都往就近的而且好像是「保險」的兩租界跑;終至這「島」上也憑空添加了上千的三四等的逃難寓公,從他們的一天一天癟下去的錢袋裡貢獻出他們的消費力,助成了這「島」上的繁榮。

  現在,秋季早晨的寒冷的濕風照樣也吹過這裡那些狹窄曲折而齷齪的街道,照樣也使得那些擠在破舊而陰濕的平房和樓房裡的人們索索發抖。但是各種攤子,各式各樣的負販,早已熙來攘往,將那幾條狹窄而曲折的街道,塞得滿滿的了。「第×難民收容所」的大門前,因為街道寬了些,仿佛也能算是個「廣場」,便麕集了全「島」的精華。

  這裡叫賣的,有烤番薯、白糖粥、大餅油條,有點兒發黴的麵包、偷宰的死牛肉、「花生大王」、五香豆腐乾;居然還有個敞開著對襟排鈕藍布短衫的漢子,頂一個廣漆鑲銅的大託盤,盤裡油亮晶晶的,是一些熏烤的豬腸、豬肚、豬心肝,還有素雞、素火腿。

  「第×難民收容所」大門鐵柵兩旁的階沿上,又有幾個賣舊貨的地攤;這是逃難寓公們姑妄為之的窮辦法,內中甚至也有住收容所的人們的一份兒。明明知道不會有主顧,然而總存著萬一的希望。肚子不滿足,比什麼都嚴重。

  歪面孔擠過了那些飲食攤販的縱深陣地,各種食品的香味刺激起他的食欲,簡直是難熬。想起自己和家裡人已經多少日子不見油了,便望著那漢子的託盤只管發怔;特別是那彎彎的粗圓而晶亮的豬腸叫他連吞下幾口饞涎。他心裡咒駡蔡永良刻薄:為什麼老是鹹蛋,不換點花樣,——比方說是豬腸?如果那頂託盤的漢子肯和他交換,那他就樂極了,而且他相信老婆也不會罵他的。

  這樣想著的時候,他已到了鐵柵門前面。照例有不少黃瘦的臉兒嵌在鐵柵的方格裡,眼眶陷落的那些眼睛特別見得大,都貪婪地注視著柵門外那五光十色的飲食擔。能夠這麼自由自在飽一會子「眼福」,在他們已經算是交了運了,因為那個常常罵他們是「饞鬼」的鐵面稽查這時還在床上尋他的好夢,——但也許在夢中他正揮起皮鞭趕這批「饞鬼」們回到各自的鋪位上去。

  在那些貪婪饑餓的眼睛中間,歪面孔看見了他的十歲女兒阿銀,小臉兒夾在兩個大人的枯柴一樣的胳膊中間。歪面孔下意識地將手摸進衣袋,抓住一塊大餅,就進了鐵柵門。阿銀也眼尖,立刻就從人堆裡擠出來,追著叫「爸爸!」

  「哦!」歪臉上浮過一絲笑影,「拿去——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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