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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不錯的!」——回答的聲音已在櫃檯外了,頭也不回。此時那曲尺形的櫃檯邊很勻稱地排列著四個夥計三個學徒的「崗位」,都把上身伏在櫃檯上,朝冷清清的街上看著。李惠康也朝那七個「崗位」的背影呆看了幾秒鐘,然後突然醒悟過來似的慌慌張張叫道:「哦,阿四!倒茶來!香煙呢?」

  「不消得!都有過了!倒是——李老闆,請你快點!」

  那黑臉絡腮鬍子的張客人乾笑著說,轉臉望一下店堂外那黑下來的天色。

  李惠康低低歎一口氣,便又抽開賬箱上另一隻抽屜,取出一個鑰匙,開了賬桌的一隻抽屜,從這裡這才拿出一隻祖傳舊式的牛皮「護書」來,在一格裡摸出兩張紙,看了一看,又回進一張去,然後轉身對那黑臉絡腮鬍子陪笑說道:

  「張客人!種種全仗包容!實在敝店本街的賬頭也收不起。」

  那張客人接過那張紙去看了一眼,就自言自語地說道:

  「哦!裕豐的票子。」

  「是呀!剛好是明天的期。三百五十塊!」

  「這不是只有四成多點麼?兄弟回去也難以交代呀!」

  「啊!今天只好請你照應照應了。張客人!城裡和貴處有交易的,想來也不少罷,啊,閣下肚子裡自然明白的,哪一家能夠如數付清。」

  「不過,連六成也不到,兄弟回去是不能交帳的!」

  「哈哈,那麼相差也不多了!嗯,張客人,兄弟一句老實話,要不是貴廠的毛冷衫跟駝絨圍巾市面上還『歡迎』,那我連這三百五十塊也籌不出來呢!敝店跟貴廠今年還是新做,不過,張客人,你去打聽打聽,兄弟的『信用』向來不差!本年實在是銀根太緊!偌!你看,多少賬頭!」

  李惠康說著就從大衣袋裡拿出一疊紙來,要給黑臉絡腮鬍子「過目」。

  「哎哎——」黑臉絡腮鬍子不願意管李惠康那些「賬頭」,然而臉色是可以通融的樣子了。

  「啊!惠翁!——」忽然那邊陪著客的管賬陸先生叫過來了。那兩個客人一定也是等得不耐煩,而且陸先生的「應付」也一定沒有使他們滿意。

  李惠康立即很爽氣似的拍著張客人的肩膀說:

  「那末張兄,你總還有幾天的耽擱罷,過幾天兄弟一定遵命補足六成。今天兄弟分身不開,過一兩天還要請張兄賞臉敘敘。」

  「那不必客氣!——那麼,就是後天我再來罷?」黑臉絡腮鬍子一邊走,一邊說。

  「不敢勞駕了!還是兄弟到張兄旅館裡去拜候便當些。」

  李惠康也「客氣」著,送到店門口,就趕快翻身轉來,跑到賬台前,——這裡有朝外擺著的兩把椅子夾一張茶几,所謂「叔清兄」者就坐在其中一把裡,手托著茶杯。李惠康在那空椅子裡坐了,就很懇切地說道:

  「叔清兄,我們是老交易了,彼此都明白底細。我也不多說廢話。尊處是六百多罷,——這一個,」他從大衣裡襟的袋裡摸出一個摺子來,「請你暫時收一收。——哎,現錢可實在無法籌措。」

  李惠康摸出來的,原來就是立大當鋪存款一千元的那個摺子。李惠康付不出現款,說要先拿什麼來擔保一下,等過了年再備款贖回:——這原是「叔清兄」昨天來交涉的結果,而且是「叔清兄」含糊默認了的;但是他卻料不到所謂「擔保品」竟是立大當鋪的存摺一扣。他也不看折上存數是多少,立刻將摺子推回李惠康手裡,乾笑著說道:

  「惠康兄!你簡直是跟我開玩笑了!」

  「呵——那,那!……叔清兄!摺子上數目是一千呢!」「一千?一萬也不中用!倒賬總是倒賬!」那「叔清兄」還能夠乾笑。

  「可是唐子嘉答應了還的,——嗯,四成!況且還有弄起一個債權團的風聲。爭一爭,——六成是穩的,穩的!」

  「這是你的如意算盤了!唐老二坍了!城裡誰不知道!」

  那「叔清兄」盛氣地說,現在連乾笑也沒有了。

  李惠康暫時竟無話可答。是「老交易」,而且「彼此都明白底細」的,竟還會有這方面比「新做」難弄,這卻出於李惠康的意外。本來因為既然是「老交易」了,歷屆總不免有點拖欠,「信用」的範圍越來越縮小,所以李惠康今年的政策專走「新做」這條路,——例如剛才去了的「張客人」,還有那邊陸先生陪著敷衍的兩位。

  「惠康兄,昨天你說的辦法,我也是為的多年老主顧面上,勉強通融下來的;哪裡知道你今天拿出立大的存摺來搪塞,是不是你李惠康太對不起我戴叔清?」

  李惠康還是無話回答,只急得滿頭熱汗;他憑良心說,不能相信「唐老二是坍了」,但他憑良心說,又不能不承認他這扣存摺實在擔保不了六百元的債。

  「哪怕你先付這麼六七成,餘下的宕過年再說,那倒還像一句話。」

  戴叔清又氣衝衝地說;這話好像是放鬆,其實卻是更逼緊了一步。

  六七成?這是討價,自然有還價。算它是四成罷?六百多元的四成,也不過二百多,賬桌裡那祖傳的牛皮「護書」還藏有一張即期莊票,付戴叔清是綽綽有餘的;然而這一張寶貝的即期莊票,李惠康是要留著應付「新做」的那邊兩位「客人」,不能胡亂送掉。

  「惠康兄!到底怎樣?請你照應照應我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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